19.成人禮
我最親愛的兒子:
我用繁體字寫這封信,在你成人禮的當天交給你。
繁體字對你該不陌生,畢竟有從小學書法的底子。不知你會否某天重新拿起毛筆寫字練字,或許將來你不再有這樣的心情和意願,媽媽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這種古老的書寫方式距離我們太遠,你們這一代,用媽媽認識的一位美國老教授的話說,是digital generation,你的手和我與你爸爸的手不同,我們與你的祖輩又不同。媽媽讀書時候,還常常收到外公的手寫書信,去年我回老家,外公翻箱倒櫃找到我的外祖寫給自己女兒的信,很感激外公的珍藏保留,由筆跡可以推想至寫字的人,所以我的外公雖然不在了,看他的字跡彷彿他還活著⋯⋯而今完全不一樣了。
你讀高中的三年多有曲折(不久你將體會到這些挫折不算什麼),我們的家庭在這若干年裡也發生很多事,爸爸事業重新起步,沒有經商頭腦的媽媽被咖啡館房租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們到了這個年歲,人生經歷過起落浮沉,尚且不頹廢怠惰,企盼開拓生活的新維度,令身心自由寬廣,你有更高追求的轉變以及對自己的更高的要求,爸爸媽媽都深感欣慰。
然而這一刻我反而希望你可以換個角度想更長遠的生活。
我們都會在意識裡刻畫出一個完美的人,我大概猜得出來你心目中的完美意味著什麼,而且我也知道你渴望自己成為這樣的人,被尊重被認可甚至被崇拜,但這些慾望如果過於強烈很可能成為痛苦或者緊張焦慮的來源。
繁體字對你該不陌生,畢竟有從小學書法的底子。不知你會否某天重新拿起毛筆寫字練字,或許將來你不再有這樣的心情和意願,媽媽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這種古老的書寫方式距離我們太遠,你們這一代,用媽媽認識的一位美國老教授的話說,是digital generation,你的手和我與你爸爸的手不同,我們與你的祖輩又不同。媽媽讀書時候,還常常收到外公的手寫書信,去年我回老家,外公翻箱倒櫃找到我的外祖寫給自己女兒的信,很感激外公的珍藏保留,由筆跡可以推想至寫字的人,所以我的外公雖然不在了,看他的字跡彷彿他還活著⋯⋯而今完全不一樣了。
你讀高中的三年多有曲折(不久你將體會到這些挫折不算什麼),我們的家庭在這若干年裡也發生很多事,爸爸事業重新起步,沒有經商頭腦的媽媽被咖啡館房租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們到了這個年歲,人生經歷過起落浮沉,尚且不頹廢怠惰,企盼開拓生活的新維度,令身心自由寬廣,你有更高追求的轉變以及對自己的更高的要求,爸爸媽媽都深感欣慰。
然而這一刻我反而希望你可以換個角度想更長遠的生活。
我們都會在意識裡刻畫出一個完美的人,我大概猜得出來你心目中的完美意味著什麼,而且我也知道你渴望自己成為這樣的人,被尊重被認可甚至被崇拜,但這些慾望如果過於強烈很可能成為痛苦或者緊張焦慮的來源。
你一定知道我想說什麼。生活是自己的。
我有一個觀點不知道你是否贊成,我認為一些輕易放棄生命急急赴死的人,一些無法平衡生活壓力的人,是不貪戀生活沒有真正享受到生活滋味的人,兒子你目前大體沒有這個問題,你是贪恋生活趣味的,這很好,你所遭遇的考試緊張的困擾所有人都會有,只是程度輕重不同,依然在正常範圍內,隨著你年齡增長,心智再成熟一些,是可以改善的,但我要告訴你,即使像爸爸媽媽已人到中年,很多時候一樣還會緊張出錯,這再正常不過了。
貪戀生活趣味是已然明了生命的意義與真諦 — — 旅行、收藏、美食美物、運動、文學藝術、園藝、音樂、表演、遊戲……都可以,這不是玩物丧志,精通於某些令人忘我的樂趣是一種玩物怡情,人生旅途短暂,生活原本應該如此。
我有一個觀點不知道你是否贊成,我認為一些輕易放棄生命急急赴死的人,一些無法平衡生活壓力的人,是不貪戀生活沒有真正享受到生活滋味的人,兒子你目前大體沒有這個問題,你是贪恋生活趣味的,這很好,你所遭遇的考試緊張的困擾所有人都會有,只是程度輕重不同,依然在正常範圍內,隨著你年齡增長,心智再成熟一些,是可以改善的,但我要告訴你,即使像爸爸媽媽已人到中年,很多時候一樣還會緊張出錯,這再正常不過了。
貪戀生活趣味是已然明了生命的意義與真諦 — — 旅行、收藏、美食美物、運動、文學藝術、園藝、音樂、表演、遊戲……都可以,這不是玩物丧志,精通於某些令人忘我的樂趣是一種玩物怡情,人生旅途短暂,生活原本應該如此。
生活是獨立的。我們會無數次處在十字路口要決定何去何從,斷斷不可只看眼下,必要為未來做長遠打算,永遠不要以他人的標準去評判或是決定屬於個人的生活。
我們曾經討論過你今後的職業選擇與生存方式,你可能從事喜歡又賺錢的職業,但若是不能,賺錢的同時莫要輕易放棄期冀的夢想以致留下遺憾,摸索一條可能的生存模式,期待有一天時機成熟能夠完全做自己想做的事。
勇敢自信追求所愛且對愛人愛護包容,這是我們都愛的你的父親做到的並且始終如一。真愛來時是感性與直覺主導,情感維繫則需要雙方共同理性經營。情感順利是最大幸事,倘若遇上挫折,我的孩子,媽媽希望你了解,這世上大多數人年輕時候都一路跌跌撞撞,我和你爸爸是世間少有的極其幸運的人。
我們曾經討論過你今後的職業選擇與生存方式,你可能從事喜歡又賺錢的職業,但若是不能,賺錢的同時莫要輕易放棄期冀的夢想以致留下遺憾,摸索一條可能的生存模式,期待有一天時機成熟能夠完全做自己想做的事。
勇敢自信追求所愛且對愛人愛護包容,這是我們都愛的你的父親做到的並且始終如一。真愛來時是感性與直覺主導,情感維繫則需要雙方共同理性經營。情感順利是最大幸事,倘若遇上挫折,我的孩子,媽媽希望你了解,這世上大多數人年輕時候都一路跌跌撞撞,我和你爸爸是世間少有的極其幸運的人。
個人的生活也與這個世界息息相關。
內心關照世界關愛環境,常懷慈悲與感恩之心,永遠對人充滿善意,我知道這很難,但智者說,贈人玫瑰手留餘香 — — A bit of fragrance always clings to the hand that gives roses. 倘若遭遇不公之事,學會保護好自己,了解利用規則合理合法應對。
內心關照世界關愛環境,常懷慈悲與感恩之心,永遠對人充滿善意,我知道這很難,但智者說,贈人玫瑰手留餘香 — — A bit of fragrance always clings to the hand that gives roses. 倘若遭遇不公之事,學會保護好自己,了解利用規則合理合法應對。
正因為個體與世界相關聯,養成終身學習的習慣是必須。弗兰西斯·培根說:讀史使人明智,讀诗使人巧慧,数学使人精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高尚,邏輯修辞使人善辩。你常抱怨媽媽總是叮囑你多閱讀,曾經認為網絡資訊可以替代閱讀,我想你所正在經歷的了解醫學與養生知識的過程,應該體會到網絡的不足在於瑣碎與不系統,碎片化知識容易造成瞎子摸象般以偏概全,到處充斥的偽科學與虛假不實不嚴謹的信息誤人子弟。當然書籍,不論是實體書還是電子書,也存在良莠不齊的狀況,讀得越多,自然就越能辨別出好壞真偽了。
你長大成人是件歡喜事,小鷹翅膀長成是時候離家展翅高飛了,爸爸媽媽祝福你身體康健,一切都能平安順利。
愛你的
媽媽
媽媽
2019年3月30日
18. 失眠
怎么会失眠啊?我其实并未恼她。
我也觉得奇怪,晚上看到床就没有入睡的想法,心里说,这么晚无论如何都得要睡了,突然会有个声音跳出来说,醒醒醒醒,起来啊,干嘛要睡,浑身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如施了魔法般起身,黑暗里摸索着套好拖鞋,直往厕所里去。厕所给我安全感和陪伴,白天它常常是最宽容的借口,到了夜晚,它给我的暗示是,上一次厕所就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可是既已起了身,神清气爽更加不适合继续入眠,结果是翻来覆去抬着脑袋直到天亮⋯⋯我白天干的事情,你无法想象,就是满屋子尝试找回睡眠的感觉,天气好的时候,日光里头晒着,我躺在飘窗上,褥子垫得厚厚,背靠着两只硕大柔软弹力完美的抱枕,毛毯暖暖盖着,都要出了汗,狗狗蜷在我脚头,椰果色的绒毛日光里反得白亮亮刺眼,它是睡着了,还打着呼,我抱着书,迷迷糊糊,也就仅此而已。所以我已经,算一算,已经一百多个小时没有进入到真正意义的睡眠状态了。
昨个儿我母亲电话我,跟她讲了老半天的话 — —
她说我跟你讲啊,要多吃点儿萝卜,我今天把那白萝卜切丝旺火清炒,什么都不要放,要记得晚上炒菜不要放生姜啊,萝卜丝里不要添水,就这样干炒出来行点儿盐,好吃得很哦⋯⋯豆腐也可以,切成薄薄的片两面煎得金黄,也好吃。
我就想我去哪里买家里味道的白萝卜和豆腐过冬。皮肤的毛孔渐渐开始收敛想要保持身体的温度,北风裹挟着雨开始朝着四下里钻,遇到有缝隙的门窗就疯了似的呜啊呜,听这声音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只有靠着加了陈皮的熟普过冬,靠着车厢里的中药包,靠着煮香的咖啡,我一桌子的瓶瓶罐罐都是为了过冬⋯⋯这里的菜有化学分子的味道,这些个分子空气里也有,到处乱飘,比如乘电梯,有甜里腻着苦的气味,是保洁员用了廉价的去污剂,不锈钢擦得亮晃晃,只可怜污了看不见的空气,反正谁都也看不见。我继而想明白了我对荤食没太多欲望的原因,我母亲很早就让我明白了水煮豆腐,就只有水煮豆腐的芬芳,不过这里,没办法。
我然后对她说,妈我这几天睡眠不好。
咋回事睡不好?我天天都给你祷告,你自己也祷告啊,读一读圣经⋯⋯想想你是睡在耶稣怀抱里⋯⋯
你有没有过失眠?我打断她。
没有,我跟你爸什么时候都是倒头就睡。
我不相信,她年轻时候的事大约也记不得了。她头发几乎全白。我继承了她的敏感皮肤和百分之六、七十的相貌,她不会没有失眠过。
我跟我妈讲过后,仿佛神迹显现,我下午真的竟沉沉睡了一觉,如果不是有快递电话的骚扰,也许睡得更加好,也才这样见到了你。
我看她脸上的微笑,便也跟着轻轻地回笑了一下。
17. 攀比
柏村人,也还是憨厚老实的,不论是哪个,走到村子的南头儿北头儿,或是东头儿西头儿,左不过是巴掌大点儿的地方,人都脸熟,但凡出门,招呼要一路打过去,男人们张口前先递烟,立在那里吞云吐雾唠会儿嗑,再各自散开。街坊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客客气气可不好?都想得清楚明白,人活一世,任谁都难免有张嘴求人的时候。所以说,乡下可不就比城里头安全又有人情味儿,住在城里,一栋楼的住户,你认得几个?农村不一样,倘有陌生人在村头儿出现,他横竖就是会被盯上,若是我回乡去,远远儿就听到嘴碎的几个婆媳一边在院儿门口蹲着择菜一边在那里唧唧喳喳 — — 可不是老崔家的外孙儿,多少年没回来了,我也只得停下来打个招呼先,不知道怎么称呼,笑一笑总是没错。
要说,多好的村子,景儿又美,树是绿油油的树,花是娇艳艳的花,人都是好人,只一样陋习难改,就是攀比风,老话说,人要脸树要皮,大家都怎么样,你不这样,可不就直不起腰来。攀比又要跟着潮流走,必须的,今儿个是比谁家门楣高,盖的楼房漂亮宽敞,里头有什么没什么倒没太大重要,外头得挣足面子,就算儿女外出打工,早已蜕变成了新市民,一年也难得回来个几次,没准儿几年也难得回来一趟,老子也得家里头房子盖好,装修弄好,空在那里,老两口继续种地,背着的债瞒着儿女慢慢还。若是村上有老人去世,办理起丧葬的事,那可要隆重得吓死个人,不砸个十几万几十万的,过不了自己心里面的槛儿,眼泪是真的,眼泪更加是要流给外人看的,伴奏的乐队是管乐和打击乐,是对外通告似的演奏,通告什么自不必说,曲目想想也有意思,原本不是哀乐的内容,用这样的乐队一演奏感觉准保错不了。只一样,无论是办喜事还是丧事,吃饭一定是重要的事,桌上摆哪几道大菜,提前搁好什么牌子的烟酒,那可都是有讲究的,马虎不得。
往前推些,村子里会比哪家女人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打了胎,打胎的女人觉得光荣,身子落下了病也是没太大重要的,何况年纪轻,也还扛得住,违反政策不求上进才是羞耻的事。人最怕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怎么抬起头做人。
再往前,就是比谁家穷了,最好是三代贫农,祖上穷得叮当响才好,根正才能苗红,越穷越光荣。所以那赵家老太爷的长工,凑巧也是姓赵的,继承家业时候便声称是义子,谁叫你赵家后继无人呢,待到变天,他也便又成了被剥削的长工。怎么样他都落好。我母亲说,我姥爷可没少关照他,教他读书认字儿,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长工,倒有一样好处,光绪帝钦赐给我姥爷的牌匾,那可是不小的一块红色匾额,被他藏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怎么藏的至今是个谜,文革时候才逃过一劫,可是掘地三尺的年代,不容易……这家人到今天也好,子女在京城的部队里头做大官,混得是相当的不错。
败家的三爷,败的也是时候,大烟抽的,偌大家业折腾光光,人算不如天算,到了四几年,崔家已然足够穷了,顺理成章满足了划入贫农的条件,虽然不是三代贫农,总算没落伍,跟上了时代脚步。一家子还是胆战心惊,生怕有人翻旧帐,怕什么来什么,正好吹着人人抢翻旧帐的攀比风,一圈儿人盯着,人都疯了似的,想逃也逃不掉。老崔头,崔老头儿,早就没人喊他崔先生了,偏又给人知道他有位同门赵某某仓惶叛逃到美帝去的,听说还有亲戚在台湾,难免时不时给红袖章带走问话,带伤回来。柏村人到底还是好的,虽然我妈不这么想,攀比归攀比,至少基本肯定老崔是个老实人。崔家老的老小的小,日子总要挨下去,不会种地,不会盖房,姥姥姥爷怎么也都会了,风吹日晒年复一年,皮肤由白变黑,执笔拿绣针的手磨出了扎扎实实的老茧,崔家自此没了读书人。
我母亲几个姨家里,可没那么幸运。
妈你之前讲过你那几个做县长的姨父,到底是什么时候,六几年?
嗯,没到解放就枪毙了。
恁急。
日子久了。我跟我妈像是聊着不相干的人。
我还是觉得我的耳畔响了几下枪声。
我军训的时候打过枪。
我妈那三个姨的命运,她自己也是讲不太清,只说跟最小的三姨感情最亲,我那三姨,我妈说,脑后头梳了个髻子,干干净净,60年代粮食关的时候,她省下面粉给我带到学校换粮票,能顶我一个礼拜的伙食。老大还是老二,不晓得……去了台湾。
八几年的时候他们回来过,来拜祭你姥姥,你大舅那时候还跟他们有联系,如今也断了音讯。很多事情你大姨知道的多,我妈说,电话里是问不清,都很难跟她讲句话,她已经听不见,她要去看她,大声比划着才行。
日子到底是久了。
16.近乎真实
如细沙般从指缝间源源不断流逝的往事,你要怎样才能原封不动地挽留住呢?
比如我可以确定此时此刻我的情绪是失落和忧郁,跟天气短暂放晴又忽而落雨无关,跟离我渐行渐远的所谓的学术圈争论与学术无关的话题无关,我的愁绪,完全来自咖啡馆的猫咪耶加走失了,她通常喜欢在我工作的时候趴在铺着格子布的台子上,那是一种孤寂的优雅,她雪白的身体修长而美丽;她随我跑到楼下不知疲倦极其专注地玩一只扎起的塑料团,你走过时候她会突然间窜出偷袭你一下,这表示她在情感上早已接纳你为自己人,肉肉的小爪带一带你的衣裙,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我在80年代放学时候路过民国时创办的师范学院里笔直疏朗的杉树林尽情投入地攥着红领巾大笑着玩追逐的游戏,只有偶尔路过的头发花白的老教师会令我的笑声戛然而止;远处传来面包妈妈柔柔的呼唤声
,“耶加 — — 耶加来 — — ”。今天都没有了,店里寂寞无趣,这是我们遭遇的第二只喵咪玩消失,理智在这个时候没有用,失落感真真切切地存在,沁入到江南梅雨季湿漉漉的空气里。
就这样燃一炷香,然后说,我小时候……
小时候患的慢性鼻炎还好没有影响到我的嗅觉感受力。我的舌根部、上腭和两腮还留有印尼圆豆绵长的余韵。这恰是感官生活的小情趣,是我希望的生活。
那是10年前,因了一位台湾设计师的启发,我从此踏上不断追问“我是谁?”的旅程。我把它当作一个漫长的艺术研究的题目,将自己分成两个人,想象有另外一个我远远地站在高处,抽离开去俯瞰着尘埃里低处的我。我不知道其他设计师是否会有同我一样或者相似的思考,对我而言,这个题目非常重要,就像美洲人该知道“亚美利加”的名字来自一位意大利银行家、探险家和制图师亚美利哥·维斯普西(Amerigo Vespucci),我们亚洲的名字跟腓尼基人有关一样,唤起记忆理解事物的演化生长常常能够引发批判性的思考(Critical Thinking),这种思考方式往往是我们教育中普遍缺乏的内容。
其实,我十六七岁时候,正是高考在即,人人都争分夺秒你追我赶埋头苦读之时,我则悠闲地在纠结着如下一些问题:
-为什么考学?
-为了前程?
-前程是什么?
-更好的生活?
-生活是什么?
……最后的一问是,我要为什么活?
我最终没有去学哲学,而是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浪头推搡到设计这条路上,我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命运不在或者不完全在渺小如咖啡渣的个人手上,那是懵懂无知的状态,90年代初,设计是什么,周围没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知听谁说起它跟艺术很近而心生喜悦,我是真不适合学理科的人,大人们都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大人们害怕什么呢。多年以后在我认同自己作为“设计师”的角色之前,一边是“我”,一边是“设计师”的头衔,我的问题又来了:
-我是设计师吗?
-如果是,我做了什么可以或者值得被当作设计师的事?
-如果不是,那我凭什么教设计?
-设计又是什么?
-设计师是什么样的人?
-设计真的那么重要吗?
老师们教导最多的是设计这门学科相当重要,设计有改变社会改变世界的力量,人人都是设计师的时代到来了,我又反复纠结了很久:
-倘若换个角度想问题会怎么样?比如艺术家,也许她或他会认为艺术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又或者是企业家、律师、作家、经济学家和媒体人……
-不是只有设计是创造性的职业,其它职业也需要创造性,比如面包爸爸,他会把积满灰尘的电子元器件和电缆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做电器产品的保养和维修,更不必提他多年积累的教科书上没有的各种经验和操作细节。
到今天我认为设计师只是诸多普通职业中之一,改变世界的机会对不同职业的人都是平等的,比如,做一名称职的咖啡师,一位不溺爱孩子举止得体的母亲,不谄媚不圆滑不狭隘不容易受伤的教授,或者一位受人尊敬的心理咨询师;又或者,像我之前在草台夜话的活动里讲过的,作为文化使者的导游也可以改变世界,我第一次听到马来西亚的华裔导游讲这句话时,不由得肃然起敬,我也能够感受到当时旅行团所有同行的大陆游客他们的反应跟我一样,他们中许多人也许还有另外的想法 — — 这样的导游在大陆是找不到了,如果有,他们怎么生存呢。
所以我2007年出国是为了找寻答案去的。出国前我做了一件事,我跟随我的母亲一起返乡,我在乡村生活过,那是我母亲的出生地,我希望藉此解开深埋我心中多年的关于家族历史的困惑,这个困惑,从小到大像悬在我头顶上的重重的云朵,很久以来,它都是乌墨一般的谜团,有时夹杂着雷鸣电闪,伴随我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光,我想拨开这团谜 — — 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怎么成了今天的我?
咖啡品鉴里有一部分内容讲述如何做到保持对咖啡的敏感度,避免感官麻木,就是需要远近交替着去感受和比对不同风味的咖啡,仿佛是摄像机的镜头拉近(zoom in)和拉远( zoom out)的过程;又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想要了解自己和本国的文化,最好的方式之一是 — — 远距离地,以一种回望的姿态,眼神交替着对比不同文化间的差异,你会懂得尊重与欣赏文化的丰富与多样性,如同欣赏不同产地的咖啡一样。
嗯 — — ,耶加找到了,没有走远,几天前从窗口溜到隔壁的空房子里,度过了饥肠辘辘的两晚,享受到短暂的探险流浪的乐趣。她若再离开,希望她会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她的名字“耶加”(Yirga),是“安顿下来”的意思。耶加雪菲,东非埃塞俄比亚著名的咖啡产区,这里高海拔的山间小村常年雾气弥漫,孕育出咖啡独有的柑橘与花香的地域之味。
15. 阳关三叠
我父亲因为有不舍得丢弃东西的毛病,不但不往外丢,他从外面回来家里就难免多出些东西,我母亲于是经常趁着父亲不在家偷偷把他捡来的东西再扔掉,扔的时候我们心里都觉得很痛快。跟父亲一起出去时,他总能弯腰捡起什么来,比如螺钉螺帽之类,他说,“别看东西小,少了都没办法”,他果然总能在需要的时候从某个抽屉或匣子里找到合适的螺钉或者恰到好处配上一只螺帽。他一定还捡了别的,比如花盆里的各种石头,或是野外掘一株无用的草回来。若你问得再细一些,老实说我也讲不清楚,也半点儿不关心,就算当时知道也不理解 — — 我这个父亲跟别人家的父亲不一样,心思从不放在仕途上,不求上进,消极怠惰,按照我母亲的说法,他原本是有机会往上走的,他不,一辈子的大好光阴就这样浪费在鸡毛蒜皮毫无价值的琐碎里去了。我所能够忆起的是他某一天居然捡到一只破手表,他为此还惴惴不安过好一段日子,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那是过去常见的一种大号机械表,又粗又笨的,修好后,按照他的标准是修好了,不过似乎和他的性子一样,那表常常慢个半拍,他也当宝贝似的戴了很多年。还有,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牙膏皮还是锡合金做的,牙膏用得差不离儿了要从后屁股往前卷把残留的膏体推挤干净,即使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依然不依不饶,牙膏皮还得要撕开,粘在内壁的也全部都要用完,皮子还继续留着,保不准哪一天有其它用处,补锅或者漏水的壶,仿佛还是可以拿来换麦芽糖吃,我们当地叫打糖,裹着白白面粉的麦芽的香气,远远儿就闻得到,糖要粘在牙上,要嘴巴咀嚼得很夸张地吃,最后变成一股粘稠的甜甜的汁液吞咽下去,然后拍拍手抹抹嘴,满足了
。我们家窗台上,是他排了一排的撕裂开的牙膏皮子。还有,我读书时候的考卷笔记订的报刊杂志他都不丢,整整齐齐摞起拿绳子捆扎牢实,边捆边说,都是心血啊。我原来也跟我妈一样厌烦他这样做,今天流行的所谓“断舍离”的概念若是讲给他听那他是断断不能舍也离不得的。
说来也怪,可能是年纪大了,我是说我年纪大了,看身边很多人都有我父亲的影子,比如,一个叫“没事儿”的家伙,自然是昵称,他慢条斯理无所事事的节奏是我父亲的生活节奏;面包爸爸,他修理东西和旧物利用的本事,我父亲身上也有,还有,我父亲也很帅,一直都是,老了也是。
对我的这位一生勤俭的老父亲,而今我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他,我的姥爷写下的为数不多的书信,因了他的细心和对老人家的敬重,连我妈都不记得曾经收到读过的信,想不到他居然完好无损留着,他踩着靠背椅半个身子几乎弯进摆在高处的一只红色老木箱里,他摸索了半天终于把信找到递给我,我捧着书信背对着他,怕他看到我红肿的眼圈儿和几乎要涌出的泪水。
****:
你们好.
小尹和小荷也都平安学习也都进步吧. 我本月11号由宁返回于当天到银川.
银川是宁夏自治区的首*当晚住到你在**小学时的同学南门外小宋庄宋鳳阁那里谈起同学时的关系热情接待親如既往使我和明真倍受感动第二天早送我到車站**我们待发車后才離开该次车是从宁夏开往北京的车次经过蒙古坐了整天一夜才到首都北京当晚住到宋傑那裡接待方面**热情**随同明真参观了故宫.
文化馆和帝王**的地方天坛每日参观游覽的人很多特别外国人也多在首都****第四天才由北京开往武昌的直快用了十二个小时才到许昌最近準备回家有关你给明真发往宁夏的信也收到并函复。
有关**的事情现在如何嘛根据**方向更应该多为操心**他们**从事深造为佳当前党对国家的知识分子以再提出重用這一问题也应加思考希对他们年轻人进行指导免得家人掛念這个信是我从**
发给你们的願你们工作顺利生活愉快并对小尹和小荷学习方面**扎扎实实鞏固基础知识**所盼谨此不说即复
父**書4.12号
一共两页纸,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弄明白讲了什么,是蓝色钢笔写的字,不是我想象的那般好,或者说,那般完美,纸是白里泛了点黄,是带着明显折痕的素纸,父亲说这是姥爷在外出途中匆匆回复的一封信,有几处笔芯把纸都捅破了洞,便不像是在平整的桌案上写的。不不,我收回刚刚讲的话,我把原稿依然留给父亲收着,用手机拍了照片,字可以放大了看,那是温和的手写下的谦逊秀美的字,繁简体共用,几乎没有什么标点符号。
“《阳关三叠》你听过吗?那个尺八你好好收着“,她看我把那竹管乐器斜插在角落篮子里,怪寂寥的。
“他以此曲送别旧物,他送走一个就要奏一曲”,她站在门口,准备离开,眼眶里有闪亮的晶莹。
这支尺八就这样到了我这里。
“你好”,我抚摸着它说,可是,我不会吹。
那一天,陌篱先生选择了归家。他收拾起行囊,搀扶起泪水涟涟的母亲,也收拾起了意欲跳脱出狭小乡镇闯荡江湖的抱负和野心,在车站与学友同窗互道珍重。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霜夜与霜晨,
遄行,遄行,
长途越度关津,
惆怅役此身。
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
宜自珍,宜自珍。
……
14. 鞋
地图上的孤岛,茫茫海洋中的一个芝麻小点,昏暗中我用手电照亮那片区域,照亮了海水,你不知道它到底多大,靠近非洲的西海岸,什么人在这岛上生活,是怎样的生活……心内不觉怅惘,这个世界,永远有神秘的未知的角落,穷尽一生都无法,尽可抵达。
那么就去想象一片海水,没有边际,海鸥掠过,啼音苍凉,那声音似是传递着远古的讯息。既然是虚构的,怎么样都可以 — — 只一叶孤岛,岛上各色奇异花朵,出没在蓬松的绿云里,蒸腾着水汽,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做菉岛。仿佛是薄膜的半透的房舍,因了光的折射现出彩虹的颜色,朝着海的方向,参差错落,沿着平缓的山坡下去,房舍前的庭院影影绰绰看得到人,隔得太远,只听到若有似无的嬉笑声,并不是篱笆栅栏围合的庭院,是一小片低矮的林子,各家都有,远看着有竹的疏离但又不是竹,不确定是什么。海浪有节奏地起落,吹着温湿的风,我赤脚在沙滩上,不记得鞋子搁在哪里,白的沙滩有些刺眼,没有鞋子等下要怎么办,这样走走停停,遇到三两个人,有男有女,迎面对视而笑,想加入到他们一起走,脚却怎么也迈不动,定格在那里……我的鞋子呢?……
在真实世界里相遇的人,无论在哪里遇到,大抵是肉身的躯壳里便只剩得星点可捕捉的气息,他穿什么拿什么做什么多大年纪什么地位身份都没关系,撇去浮沫,那丁点可入眼的清谧的气息,来自遥远深邃的过去,而他自己,其实在这万丈红尘中已忙乱狼狈到对记忆的遗存无知无觉 — — 他身形颀长,也许并不一定身量很高,微笑里一抹腼腆;他的礼数在细微处传达给你,没多言语但不冷漠,甚至有时流露出家人般的温存,情感和肢体表露出谦逊和尊重,骄傲藏在里头,若开口,哪怕是带着不确定的犹疑或是手足无措也是清澈干净的。只提取这一点留下,你明白吗,像萃取一杯咖啡。
再说这四小姐玉姑娘,嫁的丈夫是父亲赵老先生的得意门生,正是柏村一崔姓书生名唤“陌篱”的。这崔家乃是当地大户,崔父体弱,年纪轻轻即撇下娇妻幼子离世,可怜崔母守寡时年不过19岁,这悲凄女子,为了孩子,不得不忍耐夫家的排挤,住在东屋偏房里委屈求全,一面含辛茹苦抚养儿子,督促学业,一面还要承担家里的活计,低眉顺眼换得母子二人安稳度日。他人尚可,只那当家的三爷性格脾气古怪,时有难为这对母子处,多年以后三爷沾染上大烟,将崔家家底败了个精光,这是后话。陌篱自小懂事,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书读得极好,跟着赵先生,日日学有进益,年复一年花开花谢,陌篱长成品性纯良的青年,这个幼时丧父的腼腆男生,心下里早已将恩师视作自己的父亲一般。
桂花开花香万里,石榴开花满园红。江南的石榴花,许是灌了太多雨水的缘故,稀释了颜色不说,根本算不上热烈啊,比不上我们那里的。
四小姐嫁的崔家,东屋门前栽着老大一株石榴树,花开时候简直令人不敢直视,怕娇艳刺伤了眼。妈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想要树上的石榴吃,三爷凶得不给。红红的石榴花,可真是好看。
你姥姥是个强人,父亲说。父亲的意思,姥姥要强得很。这要强的性子,如枝丫伸展在高处,晴时也还罢了, 若遇凄风苦雨,折损在所难免。
虽说时局动荡, 四小姐婚后的生活算是平静美满了好一段时日,丈夫陌篱在县里做秘书,县长便是赵家三小姐的丈夫,所谓举贤不避亲,秘书的工作陌篱胜任有余。
妈说,姥爷年轻时候的样子,头戴深色礼帽,着长袍,手里拄着文明棍,有时腋下挟着一摞卷宗,大概是那个年代的流行装扮。谁都知道,崔先生口碑甚好,是远近出了名的好脾气。
赵老先生离世后,不单崔家的光景开始走下坡路,赵家头三个女儿也在短短数年连遭噩运。
正是四几年的时候,世道当真是要变了。
我看到了她的脚和鞋子,我还残留着不清晰的记忆,我嚇住了,那双脚,已辩不出单根的脚指,因为蜷簇在一处,是盘根错节的畸形,再不能伸直,一旁晾晒的鞋子,那并不像我的鞋子,比我的还要小,却比我的高,比我的鞋子尖,我从此再不敢看。
妈说,你姥爷本来是要跟几个同学离家到K城读大学,那时节四处兵荒马乱,老太太不肯,硬是将你姥爷从火车上拉下来,一路哭着说,你这一去,如何还能再相见?正所谓父母在,不远行,姥爷见母亲如此反对,自此打消了外出求学的念头,一心留在家中侍奉老母,照顾妻儿。我不知道姥爷若干年后是否心存遗憾过,也许他当初没有意识到他在这个人生岔路口做出的选择从此决定了他今后的命运,和他一起的同学,则英气勃发迈进了更为广阔的天地之中。
13. 趙先生
1901年,清政府迫于国内外各种压力,宣布实行“新政”,新政在教育方面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废科举,办学堂,命令各省城书院改成大学堂,各府及直隶州改设中学堂,各县改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引进新式教育。三年后,重新拟订学堂章程,这即是具有近代化性质的“癸卯学制”,该学制规定学堂的立学宗旨是 — — “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文学为基,俾学生心术壹归于纯正,而后以西学瀹(yuè)其知识,练其艺能,务期他日成才,各适实用”。次年科考停止,一律从学堂培养选拔人才,中国延续了1000多年的科举考试制度,从此结束。
话说柏村赵家乃耕读世家,赵家先生三珺,廪贡生(科举时代,挑选府、州、县生员中成绩优异者,升入京师的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廪指由公家给以膳食),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进士,先生饱读经史四书,文名甚著 。1904年的中国正在经历历史上最后一次科考,这一年又值多事之秋,许多耐人寻味的事件发生:日俄战争爆发;华兴会、光复会先后成立;西学东渐催生出新式教育 — — 时年28岁的张伯苓亲眼见到日本明治维新后的盛况,领略了日本对教育的重视,对其办学规模及教育方法感触颇深,遂在天津创办私立中学堂。山雨欲来,在清王朝的最后岁月里,有识之士多方寻求探索救国之路,三珺先生亦坚信欲解决中国之问题教育乃是根本,故离开京师辞官返乡义无反顾投身办学事业,柏村及县城多所小学、初高中的前身即为先生四处化缘筹募经费所建。若探访今日之柏村小学,校门依旧临着村上的一条主街,没有树,稀稀拉拉几处地摊,车轮行过尘土飞扬,大门门框左右两侧各悬一只白底黑字的木牌匾联,上写着:“有关家国书常读,无益身心事莫为”,年纪轻的对这不起眼的小学校的历史一无所知,现如今谁闲着关心这些个,只除了些年逾六旬的老人,目睹校园里的简易校舍,生了锈的铁门,约略会感慨它原来的模样,那和经历过文革打砸抢后的样子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呢。
赵先生育有三女,原配夫人体弱早逝,续弦的第二任夫人又生下一双儿女,四个女儿虽性格不同,但都还算乖巧懂事,唯有那最末了的独子,性情颇乖张,令先生和夫人操心不少。适逢乱世,三珺先生又名声在外,小少爷幼时便接二连三被附近山中土匪绑票,土匪并未想害他性命,只威胁着讨要赎金,赵家不得不一次次将他用银钱赎回。这个孩子,所以被溺爱得深,一家人时时忧心忡忡,唯恐一觉醒来掌上明珠失踪不见。好不容易终于养到他成人,娶了新妇,原指望着他能成家立业,也是命里注定要有此一劫,这个面孔白皙俊美的瘦肖男孩,因迷恋上自行车,那个年代,自行车可是个稀罕物,他整日里痴缠其中,父亲在外奔波忙碌,母亲不敢做主轻易遂了他的意,他便自行失了踪……这终是个谜团,他的离开仿佛预示着柏村这个大家族开始走下坡路,赵家派人四处寻这逆子竟踪迹全无,或许这孩子平素领教过父亲的严厉不敢归家也未可知,只听到有人说恍惚在某处看到他从了军,夫人绝望之下去求算命先生,算命瞎子掐指一算只说少爷果然在部队里,日子过得不错,然不过是描了个影儿花钱买个念想罢了。他许是前世里尘缘未了的魂灵,仓促又短暂地结了一段缘,时辰到了便悄无声息离开,却留给这栋老宅挥之不去的阴影。父母自不必说,最可怜的是他的妻子,年纪轻轻便丢了丈夫,整日里望眼欲穿以泪洗面,
她还抱着幻想,就一直苦等,想着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拥着她一家子幸福团聚,她就这样痴痴地等,一年又一年,直到长辈们接二连三过世,直到赵先生家里的长工,他说自己已被收为义子,逼她嫁到外村去,要她离开居住多年的老屋,那是解放后的事了。
那么他,无疑是死在兵荒马乱的外面了。何时,何处,无人知。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那年轻妇人纸一般的魂扒在井的边缘,虚弱地望着水里的幻影,现实不过是日复一日的苟延残喘,她倚在床沿儿上懒洋洋喘气,胸口的起落是纸张的呼呼啦啦声,回忆和带着想象的回忆是痛苦,痛苦得过瘾得很。
先是夫人去世,然后是赵先生,现今该是要称呼赵老先生了,老先生心地良善至极,一生拒不食带眼活物,不忍伤害一只蝼蚁,积极投身教育,门下弟子众多,他活到八十有余,直到解放前去世。先生的丧礼简素而隆重,前来吊唁的各路友人和学子络绎不绝。守灵三个月后,老先生的长工,他的义子,继承了全部家业。
赵老先生唯一的儿子走失后,家中便没了子嗣,只剩下四位小姐,头三个是第一位夫人所生,先后出嫁到临近三个县城,做了三位县长的夫人,老先生最珍爱的小女儿玉姑娘,娇俏且眉宇间有英气,娶她的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他是唤她作师妹的。
现在回想起姥爷的模样,就算他已褪化成农民,依然稳重儒雅(小时候不懂不知,因他不言语而忽略他),噫 — — 外曾祖父该是有多欢喜这个学生啊。风荷说。
是了,玉是风荷的外祖母,盘着发髻,手里头拿着绣绷子,粉紫地素花的旗袍,三寸金莲的绣鞋,眉眼儿透着干干净净。
12. 行路
“你当什么是黑车?那原是见不得光的车子,却一直都心照不宣地存在,很多人手机里总有一两个黑车司机的号码吧,他们在那里是因为人们总有需要的时候。
你很难把袁师傅同黑车司机划等号。我遇到过颇凶悍的司机,因为一辆大巴跟他抢车道,这气势汹汹的年轻外乡人,不但逼停大巴,且顺手捞起预备好的铁棍要施暴。我所听到的最苍凉的故事是,我是从一个黑车司机老乡那里听来,他讲起他的安徽籍司机朋友,某日送客人出无锡到外市去,经过检查口时被发现车上的客人身上携带毒品,司机无法证实自己的清白,结果被判刑7年,他是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一个家庭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厄运降临坠入无底深渊。
这次接我的袁师傅,他的车子不是黑色是白色,当然颜色并不代表什么,一辆干干净净的白色车子。我约了他清晨6点到,他大概总会提前十分钟就等在那里。我拉着一只行李箱,肩上黑色双肩背包,斜挎一只相机小包睡眼惺忪走出大门,看见师傅在打开汽车后备箱,前夜刚刚一场大雨,他怕箱子的轮子污了车,在垫塑料布,他放好行李,我上车,车子里面干净齐整,没有多余的东西,这样的洁净令人感觉舒服有安全感。
一阵沉默过后。
清明节你们怎么过的?我记得节前乘他的车,跟他聊起家事,袁师傅的丈母娘是肺癌晚期,不巧他父亲那边的一个亲戚也刚刚过世,妻子在工厂上班,只有一天的休息,夫妻二人需要做出选择在这个假日要去到哪一方。
“还是去了丈母娘家。没办法啊。” 他叹气。
“那,家里人能理解吗?”
“理解的,能有什么办法?人到老了可怜,丈母娘癌细胞已经扩散,神经性的,浑身疼。你想帮帮她抱抱她都不行,她只好自己来,鞋子衣服自己穿,你碰她一下都疼,碰都不能碰。”
我的心揪起。
“明明没有希望,临死还要受煎熬,都到了这步田地,该安乐死的,老人少受点罪,我们这里又不允许⋯⋯我老婆兄弟姊妹六个,各自轮流照顾,一人四天。不过下一次,大概等不及轮到我们了⋯⋯”
雨虽然是停了,天还是阴的,风吹得头发散乱,已经四月了,穿了棉衣站在月台的风口依旧是冷。我要启程看望家人去。”
火车有它的节奏,除了节奏感的晃动摇摆,如果可以舒服地躺下,是很容易入睡,风荷有这个本事不停地只是睡觉,大概令她想像到婴儿时沉睡的摇篮,身体贪恋这样的感受;声音也有节奏,快速列车不是绿皮火车那么叮铃桄榔拖泥带水,仿佛听到的都是锋锐的风声,通过隧道时声音更是放大,至于车厢里,倘若不去计较内容,单只听声音 — — 有广播的报站音,过道处持续的女声在讲电话,身后高起的温和的中年女音和含混不清偶尔破音的男声,前前后后声音此消彼长,忽远忽近忽强忽弱。待人的五感逐渐适应车厢环境,嗅觉是最不容易,但也只能接受,到这时,长舒一口气后,旅行才算真正开始。
所以旅行的意义是,最好是独自旅行,带一册书在身边,最好是实体书,夹着书签,最好有支好用的笔,旅行就这样干脆利落将复杂的世事剥离开去,哪怕时间不长,生活的牵绊在一天天诱发身体上精神上的诸多不适,比如失眠或者头痛。风荷喜欢穿着可以盘腿打坐的土色柔软衣服,墨绿披风卷在包里,随时取用,如果感觉到寒意的话,她怕冷。窗外是快速移动的城市边缘的片段,对每一处的树林,房舍,田野,池塘,工厂,商贸城,隧道,她觉得自己仿如侠客一闪而过。陌生未令她不安,相反是更轻盈自在,因为于他(它)们她是瞬间消失的,她带着沾沾自喜的欣赏,四月的春毕竟景色不错。她的邻座约莫是位右手腕部套着暗沉绿色镯子的年轻女子,她起身上厕所返回时才发现她不是那么年轻,带着乡村出来的摩登女子的气息,余光扫过,她看到她侧脸颧骨周围有斑,她随意盘着发,右手食指扫了一会儿大屏的手机,大概觉得疲惫,她于是伏案休息,膝上是玫色的软皮的包,不是真皮,穿着瘦肖紧身的黑色皮裤,桌案一旁高高竖起的喝了几口的瓶装水隔在两人中间令她安心。车子停靠站台,上来一拨新旅客,将车厢外的新鲜空气带进来,呼吸觉得那片刻的一丝清凉的舒爽,但风荷又不得不重新适应叠加进入的陌生人的气味。车厢的吵闹显然干扰到了邻座女子,她喉咙里哼了两声坐起,从小桌案上的塑料袋里取出两粒药片,用瓶装水送下,然后枕着胳臂,仿佛不定心地,重又拿起了手机。
最定心的还是手机吧。
如果是一个作家也真是很好啊。
我羡煞风荷作为写作者身份的自由。
风荷需在汉口转车。快速列车缩短了故乡与他乡的时空距离,过去绿皮火车的一日一夜缩短到今天仅数个小时即可抵达。列车提速令蛇皮袋也几乎遁了形,汉口候车室巨大的拱形天窗下是数不清的行李箱和背包,人口流动变得轻松便捷,天南海北都见得到辛苦谋生的异乡客。
风荷幼时并没有太多机会真正了解过武汉,只记住了一桥 — — 长江大桥,一山 — — 应山,小时候春游去过,其实在广水,是离武汉不远的县城,和一座黄鹤楼,这里与她的家只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十七岁开始羞羞怯怯离开故乡,自离开就永远成了外乡人。她依旧记得在外求学归家时是怎样的欢欣雀跃,离家时又是如何落寞惆怅。
车厢里。
风荷听到后座一中年男声,
“要不要帮忙?”
“不用,我箱子不重。”
女子的声音,显然是他的邻座。
男人似乎一路都在用微信肆无忌惮地语音留言,且几乎无顾忌地点击播放联系人的语音,对方是一个年轻讲普通话的女声,带着明显的不知是哪里的乡音。高铁通话信号不好,微信工具倒是方便,细细碎碎只言片语拼凑起一个小本生意人的形象。
“我在**的店,要先把街上另外两家店搞垮再说⋯⋯”
“我讨厌被人欺骗,你可不要骗我。”
男人声音里透着冷酷和一丝暧昧。
他又转向邻座女子。
“你知不知道**城哪条街上热闹,我在你们那里有生意,想开店。”
“并不知道。”
“你去那里你不知道?”
“不熟。”
邻座女子话音渐低,听到即将到站的通知,她很快便收拾了行李,离开座位走到车厢连接处等待下车。
风荷郁郁步出车厢,她即将见到亲人,这里显然刚刚结束一场大雨,单纯的日光露出暑热之气,她终于可以深呼吸,长叹一声。微风拂面,倦怠再次袭来。
11. 血统论
英国,曼城,Jet Lag,倒时差中。
正是初春的凌晨,床铺雪白,风荷一袭黑衣起身拨开乳色窗帘,但见 — — 细细撕出的教堂剪纸从绛紫色缀满无数钻石灯光的城市中生长出来,浸入到另一半绯蓝的天空里,教堂尖顶的十字架庄重精巧,恍惚间风荷将其摘下戴在脖颈,不觉冰凉刺骨,于是攥紧它在潮湿的掌心,屈膝跪下默祷……母亲说,外婆投河自尽后被救起,哀恸不已,“哪有信耶稣哎,我要信耶稣”……外婆她这是从哪里听到的,若她当初有人引领,大概不会早早离我们而去。
远处,风车无言,搅动着晨曦的光。
不过只寥寥数分钟,人便如婴儿般沐浴在初升日光里,风荷半倚酒店的白色窗台,避开刺目五色,后脑的发与背部即温热一片,蓝影投射至对面的墙角,处处清亮透彻无比。
酒店餐厅的沿街一面,有扇宽大敞亮的落地窗户,将对面红砖砌的白色拱廊建筑纳入,转角处,一块狭长玻璃自上而下整片覆着橘色透光的膜,清晨时投进的日光被这膜也染成了橘色,或者,不论这一天是不是晴天,即使是遇到恼人的阴雨天气,糟糕的天气于此处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只要有光,纵然强度色温略有差别,都给人的错觉是,那必是晴天里的日光吧,明知并非事实,心情却不由得大好,染了色的光又接着点亮餐厅家具和桌面上的不锈钢餐具,人向光的一侧也被照得金黄,那光更是刚刚巧落了一片在银灰色的珠帘隔断上,阴冷的北欧,任谁都要爱上这一缕鲜有的暖意呢。
独自一人下楼吃早餐的风荷,紧挨着珠帘上黄灿灿的光斑坐下,神情却还未从适才的回忆里走出来,她的脸转向不远处的橘色玻璃凝望,两个身材高挑着黑衣的白人女子坐在近旁餐桌前,那总是最受欢迎的位置,她们正惬意享受被加强了的清晨日光。这抹亮色果然令现实陡然转换为带有戏剧感的超现实了。
语言也可以。
风荷想起幼时听到的人人都出口成章的话 — —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于是好汉混蛋便可轻松裁定一目了然。母亲被裁定为后者,她大约心里也是相信的,既然人人都这样讲,一定有它的道理,她试图站在家族的对立面,曾经厌恶拒绝忧郁焦虑暴怒逃避恐惧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折磨亲人更折磨自己却并没有什么用,该被践踏的依旧被践踏,日子痛苦难挨时,便想唯一的出路是通过婚姻改变血统。那个年代好多人都这样哎,母亲说,你还记得我们的邻居……也是……。风荷不想听了。
外婆跟母亲毕竟不同,不想竟酿成了三姨一生的婚姻悲剧。
那时候农村里最受欢迎的娱乐节目就是听说书。邻村一位赵老先生,瘦高个子举止斯文,常到柏村来听书,一来二去相互熟络了,开始跟外婆聊起自己的家庭,说是成分不好,原在北京工作的他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安排到远在西北的林场艰辛度日,家里三个儿子,只剩幼子尚未娶妻。外婆听后感慨,不免惺惺相惜,有意将高中毕业的小女儿许给他家,因敬他是读书人,虽然这小儿子远在西北,见不到人,想来有这样谦和知礼的父亲儿子自然不会错,于是婚事就这样匆匆定下,外婆含泪将女儿由公公带走,三姨从此远嫁他乡。谁也没有料到,这从未谋面的丈夫却因家庭遭遇变故已患精神疾病,然木已成舟,如之奈何,三姨婚后育有一子,孩子生下不久,丈夫去世。公公对外婆大抵是心怀愧疚,甚少返乡探亲,直到他七十多岁平反时,将所获经济补偿全数交由儿媳保管,外婆其时已患胃底贲门癌,四处求医治病,一应费用是仰赖三姨带回的这笔钱支付。外婆不久去世,三姨这位发须皆白的公公终于敢回乡送外婆一程,但不知他面对外婆棺木时又作何感想。风荷那时年纪尚小,眼见坟前围着一群身披孝服的大人,除了常见的几个近亲,并不记得也不认得谁是谁。
啜饮咖啡闲坐的功夫,风荷用手机好奇搜索着“黑五类”这个词,括弧里是她的即时性反应:
“地、富、反、坏、右”,(mm~其他也就罢了,那个“坏分子”是个什么概念);
“黑木耳、黑芝麻 , 黑豆,黑米,黑枣”,(黑色食品营养价值高,除了黑枣,其它都吃过);
“黑社会性质组织类、恐怖组织类、毒品犯罪类、走私类和贪污贿赂类”的犯罪分子,(这个解释不过分);
“药品、医疗器械、丰胸、减肥、增高”五类电视购物,(搞笑了);
“氧化铜,木炭,铁粉,二氧化锰,四氧化三铁”,(无辜的黑五类们)。
够了。风荷起身,披上墨绿呢外套,戴好咖色的帽子和围巾,下楼推门而去,身影隐入曼城的一片清孤冷寂之中渐渐消失不见。
10. 出逃
赤轮已悄然隐身不见,远处地平线的黄昏余晖尤在,苏格兰高地上的古木蒼藤,满生着毛茸茸镶了金边儿的青苔,枝丫悉悉簌簌折陷在厚实松软的茫茫枯草地上,细查下全然都是各样的绿色,冷冷暖暖深深浅浅,纵然是金也是绿,是红也是绿,是紫色也还是绿,看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OMG。
只恨不能停将下来,车轮滚滚一路往前,窗玻璃后是一双直勾勾看痴的眼,余晖的反射时而依旧刺目,不情愿地眯起眼,或者干脆合起眼睑,仿佛有大片的红,带着青的红色,流淌在遥远纵深的空间里,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角竟变得潮润起来。
岛上气候变化无常,低首间便是一夜不停歇的大风,裹挟着雨,直到现在,快近中午了,哪里像有半点午间的颜色。天气挡住了我一路北上的脚步,刚刚遇到的新加坡人,难得在这里见到一张亚洲人的脸孔,又能说中文,瞬间便生出可亲的信任,提醒我 — — “如果你今天出去,可能会回不到这儿来哦。”
不得不中断了行程,或是我疲倦之极,终于可以有个理由不再折磨自己,我浑身上下浸透雨水,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前,水滴顺着发流进了脖颈,那么,我,如今是在孤岛上了,岛上唯一的一间带有咖啡屋的民宿,没有别的客人,我移步往前,站在空荡荡咖啡屋的中央,只有我,看不到服务生,除了风雨声没有别的声音,心尤不甘转身回望,玻璃的窗子挂着不断撕裂的汩汩的雨帘,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见,我身上,湿嗒嗒的雨水正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我的鞋子,开了裂,脚趾动动缝隙里看得到袜子。
“Excuse me — — Hello — — ”,我想喊有没有人在,我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没有焦虑,也不害怕,身体的移动扰乱了咖啡的香气,聚集的味道开始缓缓消散, 潮湿的外衣和鞋不知不觉生出了苔,越来越厚,越来越密,和着角落里的一盏柔光,一起抵御阵阵透入骨髓的严寒。
那是温暖神秘的苍色的苔。
温暖,是如裹着绵绵密密的丝绒,对光异常敏感的丝绒一般的质感 — — 无论是桌面、座椅、书本、键盘、咖啡杯、地板、屋顶,甚至空气、光和,风 — —
你的名字怎么来的?我问风荷。
我的母亲,她迟疑片刻,长辈的名字就不方便提了,意思是清朗的夜,她是夜里出生,本该是安安静静的,但是她不,我们母女的名字放在一起有画面感,发音更似“分合”的谐音,你怕是联想到《三国演义》的开篇句了 — —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当真是巧合,原无此意。你若念出声来,会否觉察到口唇一闭一张,有呼唤状 — —
我母亲年轻时一心想要离家越远越好,好像你,一路北上狂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跑到荒无人烟处,好玩儿是吧,猜对了?她却不一样,她大概是在叛逃了,耻于提及家庭出身,那时候的光景是越穷越好,她有满心的委屈和抱怨,她怕填表格,恨不能到一个全世界都不认识她的地方去。终于有一个机会,她可以积极投身周游全国的热火朝天的活动中来证明自己,那是她破天荒头一次跑那么远,一袭绿军装红袖章语录随身带走到哪里都有人接待,她品尝到了自由自在的味道。
我母亲直到今天都不惧怕,应该说是依然热切盼望远游和异地生活,她思维开阔,和年轻时候一样渴望和时刻准备着吸纳新知识,她敏感聪慧,我们一起出游是母女更像朋友。
喜欢艳阳天不稀奇,我也喜欢,阴雨天气也不错,要怎么描述呢,潮湿令身体不舒服,墙上生出霉菌来,我觉得很好,质感丰富,不舍得摘了它们,不过除了这些,像江南的毛毛细雨,和我们家乡的不同,你无需遮伞,雨不是简简单单落在身上,是如蛛网一般粘连在身,夜幕下的感受更清晰,车灯掠过,那反着光的微小的晶莹也是如丝丝缕缕的蛛网,细雨织就的蛛网粘连在身的时候也可以舒服得很,仿佛因为这个多了几分安全感似的。
9. 冬夏
“故事自然形成。”
我本子上记录着这几个字,然后我就开始键盘哗哗地书写故事了,一切都是自然流露。
我爱吃味道奇怪的菜。
你这个人就是有点怪。
她是鼻孔里吹出的鄙夷,一个体制内的老人儿了,说话喜欢板着鼻子眼儿,不过,mm~,我不讨厌这个评价,我可以欣然接受。
理由是 — — 爱吃味道奇怪的菜,说明我对食物有足够的包容,(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对食物的态度可以影响到她/他的未来),到哪里我都可以活,天涯海角都能风风火火 — — 像我妈。
我马上警觉,我有没有板着鼻子眼儿冲着95后说话?
寒冬,我却想着盛夏,如果想着冬即是夏,有多冷便有多热,我盯着车窗外前仆后继撞上来的湿漉漉的雪片,它们仿佛是从遥远未知的某一点出发,车灯照得它们在暗夜里相当狰狞,我挥舞着雨刷一次次呼呼抵挡,像个剑客……如果想着冬即是夏,会不会感觉不那么冷了,入冬我就手脚冰凉。
盛夏,我会想到我两岁时候的夏,那是寒冬一般的盛夏,可笑吧,有谁两岁还依然保有记忆?有谁?
我在东市遇到一个艺术家,江南微雨的天气,雨扑在身上像扑了一层灰。我们在一个简陋拥塞的餐馆聊天,满屋子的油烟气,两人坐在一个带转盘的大圆桌边,没有合适大小的餐桌可选,桌上铺着一次性白色塑料餐布,他说,你知道你老家那里多年前的水灾吗?
我知道。我回答得很冷静,一边用手对付着面前封好的消毒餐具,拿筷子捅破包装膜,我听到爽歪歪的爆破声,撕下来的塑料纸不知道扔哪里。我手里紧紧攥着塑料纸回答得很冷静,其实是因为,我不知道灾害的细节,我只知道个大概,知道个大概的意思是,我没有experience,准确地说,我没有留下记忆的experience。好像5.12的地震,就算守着电视机哭得稀里哗啦一片,那也是并没有experience,也就是只晓得个大概。
我两岁时候遭遇洪水,用我不大却清澈的眼睛目睹了一切,当然我活着,我妈说起时候,我妈她不止一次说起,她说的最多的是,她那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我弟,抱着我一路狂奔逃难,等到终于可以有面糊糊喂我,我却不争气拉稀拉得,我不好意思说下去。大水过后,我妈说,我看到公共厕所里流出的水,还在用手指着,说“水 — — 水 — — ”。
太不可思议,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印象?我两岁时候的记忆似乎是复活了,我看到一个拖着鼻涕黄毛短发的又瘦又黑的小孩儿,更像是个男孩儿,站在厕所的门口指着地上的一滩水,那水缓缓蠕动出了一幅诡异的地图来 — — 那是柏村的地图。我妈嘴角的笑瞬间凝固在那里。
普通的水患,寨墙终归是起点作用的,那一年却是例外。
柏村不大,两条主街交叉成十字,村里人称十字街,从中心向外散开出去的主街指向围着村子一圈儿的寨墙东西南北四个门。这个很像过去的老W城,W过去也是有城墙的,也有东西南北门,据说W人着急得很,运动还没有开始早早就有先见之明把城墙拆光了。拥抱新潮流是W的特色,但我不解的是,W是如何得知抛弃掉的东西在不远的将来就注定是没有价值呢?
这一年夏日,穿村而过的青青柳河显现出干涸萎靡的征兆,多日没有下一滴雨,知了嘶得哑了声。怀孕的母亲,她已是一位人民教师,这是她从小的志愿,因了她父亲曾经办学的缘故,她趁着假期带着年幼的我回乡看望姥姥。
行径诡秘的台风,谁成想会在不远处星罗棋布的水库区域滞留,制造出惨绝人寰的灾难。先是连着数日罕见的特大暴雨,母亲说,那雨下得大的哎 — — 是大木盆伸出去就满的瓢泼大雨,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雨柱砸得人生疼,几步内讲话都听不清,天是疯了吗。凌晨时分,人们还在睡梦中,大大小小几十座水库溃坝,漫天洪水在黑夜里咆哮肆虐,瞬间吞没下游村庄良田,凡洪水扫荡过后俱是白茫茫一片沙漠荒滩……
母亲说,那水头最先冲西寨门方向而来,我家老房靠近西寨门,姥姥听到隆隆的声响,像是几辆火车的轰鸣,这小脚老太太带着一帮子人跑到西寨门去看,妈也打着伞跟过去,看到水头翻滚着就要掀过来,人要仰长了脖子才能看到几米高的水,她用手比划着,可是吓人得很呐,姥姥嘶哑着喉咙拼命喊着,快跑快跑啊 — — 妈慌忙带着我和族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跑到了地势最高的十字街的大礼堂,姥姥紧急时候居然带了大饼和一些粮食出来,这可真是救了命啊。大礼堂里,密麻麻黑压压挤满了逃难的灾民。
我看过一段文字描述洪水扫荡过后的惨状 — —
浑浊的水面,漂浮着成千上万具人的尸体,数不清的家禽走兽,野生的,家养的,几乎被悉数格杀。……灾后短短几十个小时,炽烈的太阳,将数万平方公里的水面加热,尸体开始肿胀腐烂。
十字街礼堂的四圈儿已是茫茫一片的汪洋,如同一座幸存者的孤岛,有经验的老人们自发守在高处观察水位变化,所幸水位没有再持续上涨。头一天还有点吃的,第二天第三天不行了,只好大人带着小孩儿边走边讨,走到哪里,有吃的人家就分点给我。后来不知道听谁讲飞机要来救人,面色蜡黄的姥姥哭着说,来飞机了你们先走,不要管我们了。等到第四、第五天,飞机没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部队里的车,像是发放救灾物资的车,姥姥嘱托二舅带着我们母女离开,车子辗转抵达附近的县城,晚上我们在县里住下时我就开始发热腹泻,打听到县城通火车,妈说不是客车,是一种拉货的闷罐车,她掩面沉默,不愿再讲下去,受的是什么罪哦,啥也没得吃……不管怎么说,搭火车转汽车,我们一路尝尽千辛万苦终于算是平安回到Y城。
“你家姑娘成个广西人喽。”邻居说。妈转述时候的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姥姥说,再也别回来啦,承担不了责任啊。
后来再过寒暑假我们很长时间都不敢回家去。
妈说洪水过后,第二波的大难还在后面,村庄积了厚厚的淤泥,村民们找不到干净水,吃穿用度都成问题,缺医少药,传染病和瘟疫开始蔓延,姥爷的母亲在洪水退去后离世,我至今不知道老人家是染病还是因为饥饿,姥姥用妈早年演老生的旧戏袍,给太姥姥做的寿衣,我妈没有能够见到自己的奶奶最后一面。
谁知道都吃的啥啊,咋过的日子呐 — — 母亲眼里含着泪。
8. 废墟
我的姥姥,后脑挽着髻子,斜襟儿衣衫,干净利落的小脚老太太,一生育有三对子女,母亲在女儿中排行第二,人都唤她作二姑娘。
二姑娘初记事儿时候,还在大宅子里住过,她也说不甚清楚因何有一日这占着大半条街的宅子竟住不下去,一大家子只好另寻它处平地建房,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有了遮风避雨处,却又时不时被人惦记着,进我家门儿如进自家门儿,东西随便拿,高兴起来,打个比方,二姑娘忍着饥饿跑去寨墙外捡干菜,便有人满腔热情去上头打报告,当晚二姑娘的爹我姥爷,那个曾经的礼帽墨镜文明棍四处奔波操持着办学事务的读书人,就被一干人请去,回来说是跌了一身的伤。二姑娘说,强人总喜欢大半夜登门,棉花粮食抢去便也罢了,却有一些古怪举动不可理喻,比如拿着锄头掘地什么的,这是在疑心我们家里藏有珠宝枪支不成,我奶奶胆子实在忒小了,一听到狗叫,就吓得跑去茅房腹泻不止,我就还好,躺床上不动,屁股底下还护着点儿棉花,是我奶奶偷偷塞的。
这个村子,权且叫它作柏村吧,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风荷转向我,江南虽好,到底非我故乡,我也终究是,常年漂泊在外的异乡客……
十多年前,因我即将远行,执意要求回柏村一趟,我有疑惑未解,对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充满了好奇,嗯,我这个人,心若有疑问是会一直堆砌在那里,疑问会固执到化成石也不会化成灰 — — 姥爷既然是读书人,没错我是见过他写给我姥姥的祭文……一日,是破天荒的一次,我母亲突然说要带我们返乡,她此前是从不肯耽搁我们姐弟二人半分学业的,一家四口越靠近村子,她莫不是听到了什么,神色越发不对,她手中一把长柄黑色雨伞,仓惶中绊到树干,雨伞的一端戳到她腹部,她哭泣起来,妈是给伞戳疼了吗?我问父亲……我的姥爷,满身缟素,站在黄泥挖开的坟墓的风中,儿女们披麻戴孝垂首跪下,风吹了他手中雪白的长卷哗哗作响,我仰头可见纸背透出的清秀小字,他念祭文的声音也悲怆着被风无情带走,风向改变,他的声音也忽隐忽现……除了这些,就只除了这些,我哪有记得他什么,他不过就是个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村民,我幼时从未见他执过笔,他的书呢?他为何不曾教书给我?我是想听的,我想听他讲书;母亲说的大宅子,怎我印象里一点都不得见?再如何,总有些蛛丝马迹吧,若如此干净,则当真是不可思议……母亲再三强调说,早就扒没了,哪儿还有哎 — — ,无奈她拗不过我,我固执起来就是年轻时候的她,她不得已带我重返儿时故地,因再无法逃避过去,一路上她淌了不少眼泪,她年岁越大仿佛泪水越多,也是这次的出行,我才渐渐开始了解母亲和她埋藏极深的伤痛。
我们那儿的村子,原都是有寨墙的,老人家都说寨墙自清朝开始修建,因到夏秋季节,当地常有水患,村民们即就地取材,绕村一周,挖壕沟起黄土,夯垒寨墙。寨墙的主料就是墙根外的黄土,每在地基上加高一层,就夯实一层,挖土后形成的壕沟再放进水,就成了护寨河。今天早已看不到寨墙的遗迹,我的记忆里也寻不到,我妈描述过我的出生地,虽不在柏村,到底也是在附近,可以帮助我翻箱倒柜搜寻过去的乡村的模样 — — 整个村落有清澈的小河围起,只留出一条进村的小路,房屋绿树环抱,泥砌的老屋,狗懒散着趴在门口……
空调车厢里,我的肠胃开始不适,别人穿短袖,我套着毛衫还觉着冷,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到站后,我们继续等中巴,又是半个小时,车停在柏油路边,我妈说车子刚好就停在二舅家门口。过去可是没有那么方便,我们曾留宿过车站,我今天看到背着蛇皮袋在车站打地铺的外乡人,还会感同身受,我能体味寒夜里刺骨的冰冷;我们也坐过舅舅的架子车,我躺在颠簸的车上赶夜路,睁眼就看得到浸在水里的月牙儿,咯登登就又睡了一路……陌生的院门,狗叫声冷不防吓人一跳,那狗仿佛要扑过来,其实是给锁住的,舅母吼了一声,狗住了声,我抬眼,院儿中的一大株石榴树扑棱在那里,石榴花火一般燃着,前面是一小块细长条的花圃,娇艳的月季开得正旺。
妈和舅母出门去,我摇摇晃晃跟着,虚弱又迫不及待。我果然是回了吗?只可惜喉咙里一阵阵要往外翻,以至于令眼前的一切都黯然成了灰色 — — 昔日门前有条柳河,属淮河水系,沿河草木葳蕤,幼时多少乐趣藏隐于水草丰茂处,如今已见不到水,干涸的河床种上了小麦、蔬菜和杨树,缺少河水滋润的村庄灰头土脸失了趣味;姥爷亲手盖起的宅子,我儿时生活过的老屋,已成断壁残垣,亲戚们这样拆房,令我妈很生气,“只剩了一面墙了,可不敢再拆了 — — ”,亲戚模棱两可地应着。又能如何,我冷笑,我晓得终究是要被拆得一干二净,如同姥爷的许多东西今日我就算到了这里也是踪迹难觅,村民们向往高门大户的新居所,纷纷较着劲儿用城里打工带回的钱拆旧换新把房子往高了盖,装修也追着城里人的赶,并不去考虑自己的生活方式,教育缺失的乡村已空了心,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无人在意别的什么,比如刚刚路过的小学校,妈说早年是姥爷办的学,那又如何,我抚摸那生了苍苔的断墙,想象着姥爷姥姥一生如何饱受摧折,心里既酸楚又绝望。
风荷是过于消沉了。我于是便拨转了话题,告诉她我最近做了许多的展览。
你知道吗?废墟上做展览是极有趣的经历,如果能解决前期的展览宣传,吸引到好的观众的话。
做这个事情,我继续解释,我会联想到多年前在英国看到的一个展览,一个声音艺术展,在泰晤士河南岸的Battersea Power Station(巴特西发电站),你也知道,当年这是个废墟般的存在,四只高耸的白色烟囱令整个发电站建筑像极了一只巨大的翻倒的桌子。巴特西发电站始建于1930年,欧洲现存最大的红砖建筑, 由英国经典红色电话亭的设计者 Giles Gilbert Scott设计,电站曾经在50年间,负责伦敦全城五分之一的电力供应,1983年由于高污染停产。艺术展就在这里举办,杂糅了影像、装置的声音艺术在庞大斑驳的空间中回响,观众有置身于教堂般的听觉感受。伦敦的秋已颇寒凉,电站入口处依旧排着长队,建筑本身的吸引力实不可低估,因为它很快不再对外开放,直到改造成为伦敦的新商区……
这里又不一样,巴特西是何等出名的地标性建筑,你这么做够乐观的,风荷当然知道我说的地方。
我知道啊,所以希望做不同的艺术尝试,尤其要在工地和废墟上做。我忍不住笑。
消停些吧,粉尘都被你吸没了。
我连忙捂住了嘴。
……
7. 慢
你听书吗?我喜欢,打小的习惯,真个是慢条斯理的年代 — — 半天不干别的就在日头地里蹲着看蚂蚁跑运输,起来时早已头昏眼花;咬着脆爽又汁水四溢的苹果仰头看彩虹,停会儿活动活动脖子用别在胸口上的手帕子抹抹嘴继续仰头望;夏夜或躺或坐在竹床上,竹床架在两张长条凳上,大院儿里邻居们都在,熄了满屋子里的灯,那时候的夜没那么亮,星月的光笼罩了夜一层透明的紫墨的颜色,那时候的夜没那么闹,杂草里过路的虫鸣听得到,听得到大人们一边呼呼摇着蒲扇赶蚊子一边聊着家长里短,小孩儿就凑在一起猜大人丢下的字谜 — — “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十字对十字,日字对月字”(猜得到吗?)……
也是干了许多的淘气事儿,别看我,小时候就是个小子 — — 用火烧塑料袋子,觉得渐渐发黑融化滴落又凝结的过程真是神奇,然后拎着一头在空中划个圈甩出去,幸好没出什么大事故,甩自己头发上也是有的,哭哭啼啼着回家去;小小个子硬要爬单双杠跌得鼻青脸肿,然后又哭哭啼啼地家去,一会儿的功夫不觉着疼了接着往上爬;喜欢闻塑料牙刷杆子在地上摩擦后的气味,一股子腻腻的香甜,磨两下儿闻两下儿……
电视的节奏已经算是够快的了,中学时家里才有的大件儿,喜欢是固然也喜欢,不过父母管束得严得紧,难得被允许放开了看;听广播才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固定的时段,大约在午间,会有长篇连载的故事,若是喜欢,必定要日日点卯一天不落,所以听书至今依然是我的习惯,只不过收音机早已替换成手机里的App了,这么多年过去难免有中断过,但很容易就又拾将起来,只要有书听,择菜洗碗沐浴如厕连带着吃饭本质上都没有什么不同,广播打开,声音响起的时候,房间空了,魂被吸入无形的巨大磁场中,有形物反而变得多余,这样想来,大约人渐至衰老也并不可怕,唯要好好呵护眼睛和耳朵,耳聪目明便是有福了。
我也是爱听书的。我回应风荷。
比如我近来反复听的是蒋勋的《红楼梦》,讲到第三十七回 — —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听至酣处不过瘾,即取下架上老书残卷,重新翻阅宝钗和湘云擬菊花題的片段,宝钗言:“若題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子气。”湘云听罢的反应是“只答应着”,想她其实听出宝钗的言外之音是批评黛玉的诗词创作一味追求奇险,但她心里则是未必赞同宝钗的观点。这一回最精彩处乃是二人商议題菊花诗的游戏规则,要如何才能不落俗套,因前人咏菊的诗词太多,宝钗的创意是 — — “以菊花为賓,以人为主,竟擬出几个題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實字;實字就用菊花,虚字便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赋景咏物两關着,又新鲜,又大方。”随后二人开始头脑风暴的过程,围绕“菊”字想出许多題目,且编出先后次序,最后竟如有了一册菊谱一般,又或在映射一段近乎完整的起伏跌宕的人生经历,如 — — 憶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和残菊。此段内容甚为有趣,颇似我们做设计生成概念的过程,妙极。
“菊恰好是我所钟爱的花,尤其墨菊”,风荷似是依旧在回味这一组十二个词汇,并不理会我不论讲什么都千方百计要往设计上拉扯的热情,自顾自地继续她的高论:“细细品来,每一词可独立成剧,彼此间又互有关联,确是不错的游戏结构”,又言:“菊在四君子中稍有特别,梅兰竹菊四君子,都与孤寂寒凉有关,菊的线条俏皮妩媚,乃令诸君不至过于幽僻荒凉也。”
我与风荷正对坐于摩天高楼之上,浓重的雾霾天气令窗外的临近建筑半身浸掩于不见,心下便不由自主升腾起超越现实的迷离情绪来。
“你一直反复询问缘何我母亲总是快节奏地忙忙碌碌,脚步不肯停歇,人也不知疲倦,你我既已无法出门”,风荷淡淡望着那片虚无,又在茶壶里续了泉水和半勺的百花蜂蜜,随手将电炉的火调大些,水声响起,黑茶的蒸汽混合着蜜香溢出,恰与窗外缭绕的禅意风景形成呼应,“我便说于你听。”
我的姥姥,后脑挽着髻子,斜襟儿衣衫,干净利落的小脚老太太,一生育有三对子女,母亲在女儿中排行第二,人都唤她作二姑娘。
风荷声音里一丝哽咽,我心里乱得很 — — 不知从哪里开始。
我有足够的耐心,低头不去看她的眼,我舍不得她一气儿讲完,便自斟了一杯茶,小口嘬着,两颊噙香。
6. 格子布
“昨晚跟面包妈妈剪棉格子布啦,”我告诉风荷,我们在做冬天用的餐布,特别设计了夹层,手可以插在夹层里。那格子,Kenneth老人家如果看到了,一定会满怀深情地说,是我们那里的苏格兰裙哦,八年前他看我用蛇皮袋做家具,我便告诉他红白蓝袋的故事,他于是讲起这种格子的符号于他的不同意义,他神情略显激动,我仿佛从他的话里听到了高地上遥远如史诗般的风笛音。
“符号确乎是意义的载体”,风荷回应,“刚巧最近有跟两个广东的年轻人谈起红白蓝袋,他们说,红白蓝袋其实最早是广东人的发明。”
不过却是香港视觉设计师又一山人(黄炳培)重新提取“红白蓝”的元素进行创作,我解释,黄先生痛惜港人精神的衰落,以此系列作品展现红白蓝与香港精神一脉相通的特质:坚毅不屈、灵活变通,故而今日这个符号被视为香港文化的代表之一;Kenneth还说,红白蓝袋在世界范围内都可以看得到,兴许非洲人或者美洲人看到这种袋子也会令他们想起自己的故乡来。
我也会哦,风荷说,不过不是蛇皮袋。
她开始讲述下面的故事。
我先前说过,我妈一辈子忙忙碌碌,年轻时候更甚,没有人比她更象工作狂了,她简直不能让自己闲着,我觉得她如果闲下来或者慢下来就如同患了焦虑症一般。你是知道那个时代的生活节奏,哪里有像今天这样快,她这一路争强好胜的,仿佛要跟光阴赛跑。我小时候,因为我妈忙,我姥姥放心不下这个女儿,我妈说,因她在众儿女中最爱读书,成绩最好,深得姥姥疼爱。我姥姥,于是崴着三寸金莲的小脚,从老家乘车到Y市,照料年幼的我和我弟数年,不顾家族里其他兄弟姊妹的抱怨。
你姥姥,那~(语气词),能干得很,是个利落人,提起我姥,我妈一时不肯多说,一时又忍不住要讲。
一手的好针线,什么花儿草儿都会绣,枕头,鞋面儿上都有,你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她做。
我恍惚忆起一年冬天姥姥做的粉红带碎花的棉袄,她解开布包裹,新崭崭厚厚的袄子松软地胀开,我迫不及待地试穿,并拒绝在外面套旧的罩衫,那个粉劲儿映得我小脸儿红扑扑的。
岁月有心,很小的事,隔许多年,都可以惊人地被记住;岁月又无情,那么多当初认为重要的事却可能会丢得一干二净。所以我早早就看淡或漠不关心原来在公司时各种奇葩的竞争,如今跳脱开,也是浑身清爽自在得很,什么时候百分之百跳脱开那才最好呢。风荷还不得不要操心农庄的打理。
我深表赞同,年底到了,想来很多单位的群里大概搅得一锅粥了吧。
你能想象吗?我妈,她居然还记得幼时姥姥给做的一条围巾。
那是一种印花格子布,你姥姥把四边儿线头一点点细细抽出来做流苏,那个时候,哪有人有这么好看的围巾哟。母亲晚上去街上看演出,小孩子臭美悄悄把围巾戴脖子上,方巾,对角折了,松松系着,暖和和喜滋滋跑着跳着,人多,个子娇小的她被挤在角落里站着看,太出神了竟没有意识到有人顺手抽走了围巾,感觉冷的时候才发现脖子空了……
那晚,我怕得不敢回家,我妈回忆,不过你姥姥她并没有责骂我。
我不知道我妈当时是如何期期艾艾讲出实情,好不容易有条簇新的围巾,竟不意间遗失,定然是伤心难过之极了。
母亲那时穿得也和旁人不同,因为是巧手的姥姥做的:上身蓝色斜襟春秋褂,脖子里系红领巾,自己织的白布做裤子,纺织的手工尤为精致,白棉布细细密密,平平展展。你姥姥原先不会纺纱不会织,她就学着纺线学着织,她看不得别人纺,嫌别人纺得不够好。那时候,到了晚上她也手摇织机不停歇,灯舍不得点,你姥姥,吱吱呀呀在月下纺纱。
“你姥姥可是个强人,我种花时,你姥姥一旁念念着,‘桂花开花香万里,石榴开花满园红。’你还记得吗?”手机里是父亲的微信留言,他近来喜欢玩儿这个,冷不防看到,我脑子里记忆的闸门如同被闪电击中,震得我几要滴落下泪来,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然而只是徒劳,不觉疲倦地四下里找坐处而不得,犹豫着想要蹲下,似又不妥,彼时我在上海,一幢豪华写字楼的大厅,正是午饭时间,咖啡馆和西餐厅坐满了白领和老外,满耳都是叮铃咣啷的喧哗声。
5. 牛奶
无锡很多的黑车司机是我老乡,比如,天黑时就遇到一个,乡下人,已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只夫妻俩,儿子在老家念高三,跟着老人住。“不要再闯灯了,怪危险的。”他开了辆电动三轮,我下车要帮他关上薄薄的推拉门,叮嘱他,他忙说“我来,我来。”窗外风雨交加,气温骤降,不知他是否还在。
我婆婆也总说这句,我说“我来”,她会连说“我来我来。”我对风荷说,如果不是因为儿子外出读书工作,她并不愿意来城里。她讲了几个理由 — — 我们乡下空气好,一天到晚人都在外面,不像这里,闷。
“你是Y城哪里的?”那司机问,“市里。”我应道,他便不言语。
我上大学才是第一次真正意义地走出家门,提到Y城,哪里想到很多人都不知道呢,然而他们近乎一致的结论是 — — 那是一个穷地方。
有说:“看不出来哦,没有一点儿口音,都以为你是本地人。”
或者说:“你们那儿,很多人到处跑着卖假古董。”
又或者说:“总之你们那儿的人是做生意缺乏诚信出了名的,”继而补上一句,“不是讲你哦。”
说话的人,我相信他们的眼神中饱含遗憾、同情和怜惜,我尽量不往鄙视那里想。
谁这么伤人啊,我替风荷抱不平。
如果说的都是事实,这些话并没有能够伤到我。宪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歧视无处不在:种族肤色,地域,收入,出身,甚至学识,相貌,疾病,宗教,职业,婚姻,性取向……到今天也许还有不同的朋友圈,有差异的地方,大抵免不了歧视的存在,而被歧视的人通常又会转而歧视他(或她)眼中的更弱小者,歧视是人性的一部分,歧视从古至今都没有断过,有歧视则必有偏见,歧视与偏见是古老又普遍的现象……权且放下这个话题不谈吧。
Y城是很小的城,
好像那时候,我以为,城都是不大,几条街而已,步行或者自行车,基本上想到哪里都不是问题,公交车那是后来的事。我说城不大,其实是我的活动空间极其有限:家里,(幼儿园我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小学,还有就是上小学的必经之道,要穿过一所师范学院的后门,(就在我家边上),这个学院至今还保留有民国建筑,经过一片笔直疏朗的杉木林,我在那杉木林里抓知了的蛹,尤其是在雨后,很容易寻到蛹在泥土里的洞穴,把蛹放到纱窗上,看它一天天变成透明翅膀的蝉呼啦啦飞掉;绕过一株砌有圆形花池的墨色松柏,是年岁很久的老松,过一座桥,铁的栏杆,通过时,往下看,头会发晕,那桥架在一条河上,河水先前应该是清过,不过我记得的全是它臭哄哄的样子,平日里水浅浅地从垃圾上淌过,显得桥很高,偶尔暴雨过后,水面涨起,垃圾被挟裹着一路不知道汹涌流向哪里,据说这条河连着一所医院,那么河水一定是极苦的,有人传说水上漂浮过婴儿的尸体,我受了惊吓,以至于很长时间不敢正眼看河水;过了桥,走几步路就是小学的校门,门口常会遇到班上的同学,对面打声招呼,然后一起并肩,我是渴望并肩,其实我一直是那个最矮的,进校门去。
我如今所有对Y城的记忆,我的童年和青少年的日子,聚焦在这一处叫做“白果树”的地方。我问过我妈,白果树在哪里,我怎么就看不到,她随口说,原来是有,现在没了。再要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所以白果树,用宪你的话说,就成了一个符号了,不过奇怪,我看不到有这个名字的路牌,但提到这个名字,人人都知道是哪里。
我想我小时候是没有吃过苦的,那个年头,大家都穷:一年买一次新衣,其它时间是完全不要指望的,我曾经穿着浅蓝色衣服到处参加朗诵比赛,衣服口袋还是破的;一周吃一次肉,我妈说,明天改善生活喽,我们只要听到这句话就已经喜不自胜条件反射般馋得梗着脖子咽口水,因为大概会有饺子吃,直到不知不觉,我妈不再(很少)讲这个词,即使讲,意义也是不同了,“改善生活”成了一个轻松的怀旧词,或者就是单单指代饺子。我说我们应当知足是因为:我和我弟,我讲过吗,我有个弟弟,我们小时候每天都有牛奶喝,我妈认为牛奶和鸡蛋是早餐必须吃的,我今天有这个身高完全归功于她老人家的坚持不懈,不吃完不准上学,她极严厉,我小时候不怕我爸就怕她,我虽不情愿也不得不忍着将那无味之物勉强吞咽。送奶工每天一大早把我们家订的牛奶,放到家属院的门卫那里,门卫是个杨姓的老妇人,我妈指使我爸去取,“到羊(杨)奶那拿牛奶去。”话音未落,她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时隔多年,我早几年前就听我妈讲过,杨奶奶已经过世,我妈说,你记得那个我们院儿门口的杨奶吗?你小时候常说“到羊(杨)奶那拿牛奶”的那个杨奶。哦,我记得,我说。但我已然记不清晰她的长相,不过是有一团温和的奶香味轻轻飘过,装奶的带把小锅就搁在她的窗台上。
4. 桔子
车窗外和往日并无甚不同。路边排列齐整的树,开花的美人蕉和灌木匆匆掠过,它们是一年到头地慵懒着,积了浮尘的枝叶沉闷地打不起精神,美人蕉的美人也是无人欣赏的落寞的孤寂。这已显露衰颓之气尺度夸张的笔直大道,原是生机盎然的乡村,是有着参差叠落白墙黛瓦的民居和大片肥沃良田的。
不过是某一个普通的清晨,早起的6点到7点是忙碌紧张的一小时,天还没有完全透亮,四下里零星散落些路人,不消说,行人多在公交站台聚集,一溜儿地低头看手机,抬头的是老人,冲着车辆过来的方向张望;偶有牵绳遛狗的人,等在那里过街,或是一边看狗儿翘起腿小便,一边不耐烦地将狗儿拉绳牵走。电动车扎堆儿在红绿灯的路口,建筑和装修的师傅仰仗它载各样的工具赶去工地,一中年妇女胸前反穿赭色厚外套坐在车上,张嘴打着重重的哈欠,扭曲的面部和浮肿的眼袋透出一脸的疲态。私家车里多倚坐着睡眠不足的孩子,父亲或母亲正手把着方向盘,焦虑地等待红灯结束。
我眼里盯着交叉路口隔离带的草坪上一对老人在弯腰捡拾着什么,红灯转绿时继续着不由自主的行驶。日子每天可不得这样过,总是一个接一个的不由自主,等不及想清楚许多的事儿,仿佛渔人拉网,总也没个休,我偶尔会把网系在两棵树上,不介意带着鱼腥味儿躺在上面仰脸看天眯一会儿,你无法看脚下,脚下总是凌乱一片。岸上的网多了,堆成了山,水里的网却没有感觉少掉,隔着水你看不真切,迷离梦幻若有似无。迷离有空幽之美 — — 落雨是美的,有雾是美的,(不要总想着是雾霾),黎明和黄昏是美的,有光有影总是好,质感丰富,月亮里也有桂树,一个光秃秃大银盘子有什么好;又譬如草地,入了秋,就该是由绿渐至枯黄,英国的草地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我不甘心,乘车一路北上,终于到苏格兰看到了厚实枯黄的草,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草上有露珠好,露珠含了光影,一粒粒吸附在草尖尖上,远看像是结了籽,踩上去弄湿了布鞋鞋面儿的前端,疑心下过雨,其实并没有……
总之一切都宁静安好,开车时人懒懒的,天气,也还好,只感觉上是无名的脏,因为不时会嗅到莫名的化学气味,这气味,如《西游记》里过路的妖怪,循着车窗缝隙偷偷翻卷着潜入,又从口鼻翻卷袭到身体里去……渐渐接近目的地时,思绪开始跳转,想着马上要准备的材料,要做的事,收音机里播着新闻,想听便听一会儿,眼睛间或瞥一下时钟……通过一个红绿灯,两个,第三个红绿灯左转往前就要到了,右前方一辆车在转弯,随后,我看到更远处又来了一辆,我算计着不妙,我踩了刹车,我是不能倒车,来不及,我从车窗看着他 — — 冲过来,他不减速,速度太快,正是变灯的瞬间,他不愿等,时间停了,我脑子里清醒却听不到声音,手脚不能动,车头过来的时候我看得清楚,离我好近,就是有点太近了,然后是很大声音的,这时候,我恢复了听觉:“嘭 — — ”
糟了,等下还有事,怎么办,一切都乱掉了,并不在我的计划内……
妈 — — ,妈妈,我听见空旷里有个声音,渐行渐远。
“你是梦见了车祸吗?”我问风荷,“有点惊悚。”
“不错。”
“后来呢?”
“忘记了,幸好只是梦而已。”
“我会经常梦见要考试了,却怎么也赶不到考场,又着急找厕所,心急火燎地横冲直撞也无济于事,后来发现很多人有做过跟我相似的梦。”
我妈说她有时候会听见我叫她。
我妈说,她去外面买菜,看到一个穿淡蓝衫子的骑自行车的短发女孩子,她便恍惚以为是我,“咋回事儿啊,”她喃喃自语。她眼里我还是一点点大的女孩儿,有件漂亮的淡蓝色外套。她陪着我逛街,就看中淡蓝色,我只好不断提醒她我老大不小了,你看中的我是不能穿的,穿上象小姑娘一样,多难为情。
我又接到了她的电话 — — 家里一株桔子树,多少年都没有结果子,今年结了好大一个儿,我就打电话问问你们怎么样。
3. 野菜
“有懂中医的老先生说我不适宜饮茶。”
我还是不动声色端了茶给风荷,她自然地接了,抿了一小口把杯子放下。
“讲点搞笑的,”她开始聊起不久前的经历。
“我去参加一个茶会,那天,正落着雨,我第一次去这样的茶会,慌慌的,恐因迟到数分钟失礼。我们那儿,喝绿茶,简单,玻璃杯冲饮,只水温不要高,茶是好茶,耐泡,可以喝很久,可是跟这里比真的好没文化的感觉。这个茶会,一招一式都规规矩矩,我也很欢喜看到各色各样的美器,听到美乐……和预想不同的是,人多得很,所以嘈杂了,放眼望去,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什么职业的似乎也都有,女士穿现今流行的茶服比较多,显得温婉妩媚,男士衣着比较杂一些,也有穿中式的,不过细看下人人腕上都有珠串,有的戴好大个儿的珠子,已经玩得滑腻腻的了……“
我也有,我想,朋友送的,素素的蛮好看,珠子不大戴着也舒服。
“…大家喜欢拍照,不拘什么,…因为人多座位少,我前面是第一排,坐着几位着茶服的端庄女子,我不得已夹在两张座位的中后方,翘首张望,腿脚站得发酸。茶人开始向前排观众依次送来点心,左前方的女士,我虽只见得到她后脑勺,不过她的举动一定是在我的视线内,她在咬了一小口点心后,便拿起了手机,转为自拍模式……不好意思,我得承认我不由自主看到了她前两张的脸……”
“你好无聊的,别人自拍,跟你有什么关系哟。”我取笑她。
“周围太吵,茶道表演又看不到,你知道,有点无聊,我喜欢偶尔看看人。”风荷一脸坏笑。
“那是一张三、四十岁上下并不难看的脸,沾着俗世的浮尘,你以为我会说什么?我没那么刻薄,只是脸大了些,眼皮浮肿了些,皮肤略显苍白。她明显对之前的两张摆拍照不满意,于是选择了另一款拍照软件……”
有什么稀奇的,“换个话题吧,怪无聊的。”
风荷话被噎了一半,心里难过,又絮叨了半日方止。
一时间相对无言,天井里,暖橘色凌霄花开得正好,猫咪太极在枝丫间游走穿梭,俏皮可爱。风荷起身步入,顺手揪了几片唇形叶投入我玻璃杯中。
“长什么出来了?”眼见得碧色浮起在清汤上。
“野薄荷,“风荷用手指理了一下额前碎发,“跟我妈学的,她是那种见到泥土就本能地去定位到野菜的人,且眼力极好,一会儿功夫一顿饺子馅儿的量就有了。她对我父亲养花的能力颇为不屑,虽然我不这么认为,我爸花养的还不错了,但她讨厌他捆绑枝丫,认为刻意又做作,是对自然植物的束缚,她有时会把我父亲种的花拔了换作种菜,我爸,典型的妻管严,虽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我们这一代,一大家子的兄弟姊妹,20多年前开始陆陆续续选择离开乡村,如今分散在大大小小的城镇生活。我的父母亲,父亲是因为应征入伍很早离家,最困难的时候在衣食无忧的部队里度过,命好,没吃过太多苦;我母亲,在家中女儿里排行第二,是完全的主动逃离,命途多舛。“
我还是喜欢乡村,不论是哪里的乡村,嗅觉会先唤醒儿时的记忆,站在田埂上,视野开阔,眉目清明,微风带来泥土和庄稼的味道。尤其是台风涤去了灰霾后的乡村,可以舒缓各种Deadline的压力。
接近午间时,日光格外刺目,饱满的稻穗弯腰低垂,叶子根根尖尖地支立,叶片的绿行到尖处渐变为预示了即将成熟的黄,风吹过,望不尽的是低沉的哗哗的和声,高音是流水,所有的色彩和肌理都令人跃然振奋,到处是线条婉转的藤蔓,宽大肥硕的叶子爬高长密成大团厚重的绿云,粉紫色蝴蝶一般的小小花朵点缀其间,带着娇嫩绒毛的扁豆婴儿惹人怜爱。
午后的云轻薄如絮,淘气时左一丝右一缕地撕扯,有时又乖巧得层层鱼鳞一般齐整排过去;夜幕降临时, 云朵翻滚出各种姿态,包了一圈儿的金边儿, 托出缺了一牙儿的月,月有时是金色的,月是金色时又大又重,依稀看得到桂花树,清远的微光描画出乡村小楼坡屋顶的轮廓;夜再深,近乎黎明时分,已看不到月,云儿轻薄如丝,动也不动浸在饱含秋凉的一大块碧里,静谧深邃至极似凝固的潭水,两三点星辰闪着钻石的光芒。
小时候的乡村定然更醉人,只惜光阴打翻了水墨的碟子,往事如烟不可追。
……
我最大的特质是颇具同理心(EMPATHY),可感他人所感,体察他人心之所求,又因自小有一段时间的乡村生活,故而能够领会风荷对乡村风情的描述,不禁神往又感伤。
风荷静默片刻,开始讲她的母亲。不觉黄昏已至,日影西斜,我的耳边又一次接收到她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2. 冬夜
风荷的个性里,温和寡言是多数,
这遗传自她的父亲,大概也有绿茶养出的部分。她话说多时胸闷胃热,引得虚汗一阵阵渗出,面颊和额头发烫,精神倦怠,睡眠却也不好,日间的话失控一般回放,沉甸甸象秤砣压着,喘不过气。“真是言多必虚“,她得出这样的结论,便愈加不肯多言;她因呼吸不畅,仿佛空气日渐稀薄,看清晨也是黄昏,便觉一步步在接近生命的终点,
她说这种感觉真实而强烈,她说话的表情虚弱而感伤,我则漠然不为所动,认为是另一个可笑的神经质的结论。
“山中木屋,
入夜,
被褥上有虫,
我闻得到气味,
和秒针的滴答声。”
她自顾自说。
这到底是诗么,不要问,你断不能跟她较真,无视就可以。
然我知风荷另有冲突的一面,为我所喜,甚是难得,那是一股子粗枝大叶的洒脱与真性情,行事胆大不莽撞,认真又激情恣意,似中秋的月光,肆无忌惮地清朗。她是武侠书看多了,或是听了太多的评书吧。如此的矛盾特征集于一身,所谓既张扬又克制,浪漫又斯文刻板,天长日久难免气机不畅,肝气郁结,忧思不解,多有劳心劳神之态。
我这部分,是我妈的个性。风荷说。
我爸一生清静淡泊,许是所有的苦在小时候吃过了,于是倍加享受居家养子种花的安逸,照今天的话说,他是典型的宅男,哪管世间再多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他一辆自行车偏只顾着扛全家四口雪地里看戏,28的大车,我坐在前面的光杆子上,我妈抱着我弟坐后面,屁股一路颠得生疼,耳朵里尽是车胎压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轮子扯出好看的花边带子,一路牵挂着,昏黄的路灯投下沉重的长长短短的影子。
不过我妈,她可从来不是满足于现状停滞不前的人,任何时候都不是,现在也不是。
她的故事,就说来话长了。
我从小也没有觉得我妈和她的家庭,就是我的姥姥姥爷家有什么特别,我妈几乎不提这档子事儿。我小时候其实是有点自卑的,大概因为妈妈太优秀。好像没有她不会的东西,她是时时处处透着古灵精怪的聪明劲儿 — — 手风琴、脚踏琴,只要是身边有的乐器,她摸摸就会,她也不肯让我学,或是没有耐心教,我若表现出一点兴趣,那火也会立马被无情浇灭,她说学这些浪费时间,没有出路,你,还是回屋看书去吧。
你能想象我的不情愿,我是好爱音乐和舞蹈,我夜里出门上厕所回家一路上都沉浸在自己的手舞足蹈中,直到转弯时尴尬地撞上邻居大妈,就算脸红谁也瞧不见。
我妈她唱过样板戏,有一副好嗓子,我听她唱《红灯记》,仅那一次令人难忘。我原是看过她舞台表演的剧照,那是编着长长粗粗的麻花辫子手里举握着一盏明灯的陌生女子。我爸说妈妈年轻时相貌好,又说我不如她,我爸说这话时眼睛里分明闪亮着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妈妈的肖像,并不顾及我的感受,我沮丧之余又很难跟着他的感觉去想象。若再要问,他们也不肯吐露更多,或不意间有断断续续的几句,是破碎的故事。我后来学会了唱,然而气息不对,她简单潦草地教过我发声,她年轻时是一直缺少耐心的母亲,不过我总是觉得自己笨笨的缺乏领悟力,到底最后也还是没有弄懂学会。她的生活状态是一直风风火火到处跑,(今天也还是一样)要不然她就在家里的书桌前复习功课,她有读不完的书上不完的学,书本上满满的是她涂写的笔记,蓝色圆珠笔的下划线把整本书都画软了,她今天阅读《圣经》也是一样的风格。她就是一个永远不知疲倦永远忙忙碌碌的状态,我觉得今天的我,近乎就是她了。
这是基因里带来的,是命中注定,想改也改不了了。风荷接着说。
风荷叹了口气,我确信她其实不是叹气,是不由自主地深呼吸,她的呼吸总是有问题。
她现在年纪大了,
依旧是闲不住。头发花白着,喜欢穿白裤子,冬天也是,严格讲是浅色裤子,刚刚盖住脚踝的,脚蹬一双浅跟皮鞋,肩膀斜挎着个小包,里面必定有一册《圣经》和一保温杯的水,大瓶的那种,她喝水很多,常常干渴,左不过是白水,两样加起来弄得包包像秤砣,所以很容易坏。她时常说,今天不像过去,过去很多话不敢讲。
和以前不一样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变得依赖我,重视我的看法,她会主动告诉我过去姥姥家怎么怎么样,我笑她属鼠,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不怕,但其实心里总是有各种担忧,紧紧张张静不下来。她的一个怕(她一定不肯承认),或者说是复杂的情结,就是 — — 不愿回到故乡去。
1. 引子
要与风荷互道离别,约在城外长亭相见,不料因近日里事务冗繁,我亦不得不收拾行囊,在愁云惨淡的初秋,先于风荷离锡,既无法亲身赴约相送,不免暗自里默默垂泪,心中甚以为憾。
风荷携母远行之前,我二人每每相见,或是在荡悠悠大片稠密拥塞的水葫芦的窗边,在满目灰色斜柳的伯渎桥上,或倚坐咖啡馆的手工桌,面朝天井,听吊扇哗啦啦不停歇地转,手里默默把玩着伴山仙居人送的纸扇,反复诵念扇面上的诗句 — — “
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 ”想彼时他人未在伴山采摘花草入画,却一路策马扬鞭长发翩然往西南大理方向逍遥去也,此等缠绵愁绪,不知尚在否…
闲话少叙,风荷与我撇去诸事烦扰,筛滤过周遭一切的虚浮聒噪,并不去想离别日渐近,只管东拉西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谁成想慢慢竟牵引出风荷家族里的一段奇事来。她知我已深溺其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虽后悔却禁不住我再三地恳切央求,只得不断回溯往事片段,搜肠刮肚般勉强回答我打破砂锅的层层疑问。
读者原谅我拖延这许多时日未寻得机会落笔,书写事开始变得缓慢而艰难,全因我们遗失/脱离家族历史太久。风荷说母亲年轻时厌恶与惧怕她的父母亲讲述前尘往事,表现出过激的焦躁与不耐烦,轻率无知屡屡打断外公外婆的话头,甚至掷筷自顾自离开,以至二老日渐缄口不言,故而今天太多细节无法补全。此事于我,自然是战战兢兢,忐忑难安,纵然是当作故事在写,也生怕或是文字不妥或是缺少了内容的枯燥乏味,令书写没了意义。
然风荷毕竟年纪尚轻,她之所叙,只少部分是亲历,更多细节却是不甚确切的风荷母亲的告知,转述母亲之言愈发困难时,风荷便携其母同来草台,忍耐我持续的追问。而今想来,我倍感愧疚与自责的是,对往事的回忆,常令荷母激动而后疲惫乏力,尽管每次对话不敢时间过长。
我之坚持如此,引导荷母梳理展开记忆长卷的理由是,母已年事渐高,荷与家人一年中多数时日各自居住在不同城市,聚少离多,倘若错失这为数不多的相伴机会,令家族历史就此封存,荷无法全数了解并令后代知悉,岂非无可挽回的遗憾?
荷垂首不语,遂以此理劝说母亲,故始有拙笔记录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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