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15日 星期一

南下塘194-1

23.落跑者
走啊,傻愣着做什么?我陪风荷去丢垃圾,恰是黄昏时分,二人准备找家餐馆解决晚饭,这个垃圾站在我不常进的一个弄堂里,靠着厕所,一位大爷正从绿色垃圾桶里掏出来一堆不知谁丢的破布烂衫子,看样子是准备拿回家去,左手边不远处一户人家在门口的院落里围着一张方桌吃晚饭。
我想起一个人。风荷若有所思。
从弄堂穿出必要经过一间荒废破败的屋子,被熏黑的窗口封得死死的,看不到里面。
谁啊?我问。
我的一个……朋友,人人都道她是个怪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一边拉着风荷走出弄堂一边催促她接着讲下去。
如果是夏季(此地的春天那么短,夏季也是不远了),你不小心在楼道里遇见她,你知道我过去工作的环境,你总说很讨厌去那里找我,楼道里阴森森,没什么光线,你如果不小心遇见她,她从光亮处走来,我在暗处,大多时候她是短发,那种参差不齐的短,她喜穿件白色衫子,仿佛一向总是这件,衫子明显已经旧了,缩了水,露出她纤细的一小段手臂。她不常换衣服,身材瘦肖,是营养不良的瘦,颧骨突出,面色暗黄,因为瘦,若是有些表情,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地挤压出来,虽如此,她的精神却还好,我们互相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她手上总是有东西,有时会拎只开水瓶,或手里握着水杯,要么还有别的什么,然后各自干各自的事去,她是低眉顺眼不愿耽搁别人的人。她负责的是设备管理的工作,所以另一个可以见到她的地方是她的办公室,她早些时候还可以有一处舒适的环境办公,大面积的玻璃迎了温暖的日光进来,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是电脑,我找她借东西的当儿彼此倒可以多聊几句,不过我完全心不在焉,因为她在窗户那里高高低低堆了一层随手撕的瓦楞纸板,说是挡一挡光线。
人人都道她是怪人,因为每当我或者有谁提起她的名字,几乎每个人都说,她呀,太奇怪了。这时候,我总是要维护她 — — 她还好吧,我跟她之间交流没有什么问题。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虽然我知道她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我总是跟她更熟识一些,我们曾一起去过意大利参加国际会议,整个旅行我们都在一起,那是她第一次出国,她怯怯的,凡事比较依赖我,我觉得我们简直就是闺蜜了。
我有一次去她的宿舍,我忘记了什么原因,怎就进了她住的地方,她早已不是年轻女生,当然我也不是,但我进她房间的那一刻我想我是被惊到了。
那屋子完全不像是有生活气的地方,我这么讲,你可以想象,我的这个朋友,她似乎对自己的住处是全然没有打理的心,没什么家具,很多的袋子扎着,我不知道里头都塞了什么,它们被随意丢在各处,床铺没有整理,这也没什么,但奇怪的是她连枕头都没有买一个,是用旧的衣服叠了几层塞到枕套里做枕头用,她还是有枕套的。我没有进到里间去,这似乎是一个放弃了正常生活的人,或者说她随时都在为有朝一日的离开做准备,不肯为现下的生活浪费一分钱。
我于是开始对她有一丝好奇,旅途漫长,大家既已成了不陌生的朋友,她慢慢松了口,轻描淡写讲了自己的一部分经历。她遭受过家暴,落过胎,好不容易离了婚,她的丈夫不断纠缠和折磨她,不过总算是噩梦终结,她来W城的原因很简单,逃得远远的,不要让自己受到伤害。她讲这些给我听的时候,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我自不会去追问,一段阴暗的往事能忘记最好。她没有休假的概念,她的假期就是到附近的S城打工领另一份薪水,数年过去,她有了一小份产业,一栋几十平的房子,不过我看她并没有长久安顿下来的打算,虽然她也相过亲,想开始一段新生活,但显然并不容易。她最奢侈的花销应该是每隔一段日子就可能会跑到S城欣赏一部歌剧或是听一场音乐会。我只好修改前面讲过的一句:她是不肯为现下的物质生活多花一分钱的。所以你可以想象她在吃穿上对自己的苛刻。
意大利的旅行在她心里点燃了欲求与渴望,于她而言,那是全新的自由生活,她整个旅程都充满了无比的兴奋和激动,虽然她一直都在试图极力克制。
我以为自己在她面前足够强大,她需要依赖我,然而整个旅程在国内的最后一段,从S城返回W城的路上,我们之间的角色颠倒过来。S城的火车站人山人海,那天应该是某个黄金假期即将开始的前一天,我们两个都没有意识到该提前做好准备,买不到票,看阵仗若是我一人即使手里有票便连站台的门也休想摸到。我寻思着实在不行只好在S城留宿一夜第二天怎么也能回去了。她也不说话,径直拖着行李箱往人堆里扎,我只好趔趔趄趄跟紧了她,她明显比我更熟悉这个庞大的火车站和车次,我在后面嘀咕:我们没有票哎 — —
你跟我走,她头也不回。她在前面风驰电掣般开路,不管不顾,我顺着撕开的口子跟紧了她,人太多,检票口根本已经是瘫痪的状态,我们混上了一趟绿皮火车,车子开动那一刻,两个人已是满头大汗,脊背都湿得透透的。离家那么久,归心似箭,现下总算是如愿以偿了。一口气喘过来,我看了她一眼,我们都没有讲话,实在没有力气了。
我从此更多看到发奋努力学习英语的她,她相当认真求上进,哪怕她已经被迫离开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你总可以在各种学术会议和讲座上看到她,她孤独地坐在角落里。
又是一个夏天,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她。
我若不是参加一个工作坊的活动,不会无事上到一个陌生的楼层,这栋建筑是我的噩梦,想起它除了墙就还是墙,冰冷生硬,仿佛随时都可能划伤你,你只能小心呵护自己。
我在那陌生的楼层路过一间开着门的小房间。她在里面。
那个房间根本是无法办公的地方,那只是也只能是做库房,只有高处两个小窗,透进来两束光,照着一张办公桌,桌上昏黄的台灯旁是一台电脑,她在背单词,她与各色各样的器材共处一室,它们隐在漆黑里。
怎么你在这里?我讶异地问道。
她讲话的神情我到今天都还记得。她一双眼睛在阴暗里含着悲,言语里露出怯与忿: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彻头彻尾被骗了,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我没有花他们一分钱,我宁愿自费他们也不允许,为什么……
她声音开始颤抖:有人是故意的,有人是故意在为难我……我总是要寻条路……
她嘴角抽搐,她如此大失常态,我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又过了不久,就听人说,哎 — — 你知道吗,她失踪了。然后又有消息说她已到了国外,她申请到了读博的机会,然而还是迟迟联系不到她。 人人提起她都依旧是如往日一样在谈一个怪人的离奇故事。
终于给她逃掉了。
我松了口气。


22.荫
蕾丝般的荫里再有哪怕片刻微风都是好的 — —
老屋檐下是刻板静止的波浪形花边,真够敦厚老实的;树荫是晕染开的,掺杂着光斑,风来即乱,摇曳着色渐浓,经不得一丝挑逗;棕榈的荫是梢头的几弯弧线,似宣纸上绘出,动态以淡墨可拟之,传统水墨多做静态描绘,若从动态入手,则有别样意趣。行至荫的断开处,
均匀毫无层次的白犀利锋锐,刺得头发、面部和胳膊上的皮肤焦烫生疼,人重又不得不逃回至荫里。
暑热里的荫有着庇护的慈悲。一位德国设计师说,沙漠里,一小块荫都可能救人性命,他曾做过双肩背式伸向头顶上方的遮阳小棚,人走到哪里都有一方荫跟着,我思忖着,大约是像《倩女幽魂》电影里那无用书生的模样…
面包妈妈在吱丫丫关上天井的门,“老房子才会有这种声音,好听的,”又说,“这个天井要是搁在上海可以住一家子人的。”
现如今它就只是无用的未打理好的园子。
闲散与无用最是难得。依文先生所言,他是要争取做那无用之人,他说话是喃喃自语状,低沉匀速,不急不缓,不管旁人会否听得懂。他坐在水泥台边的竹椅上,竹灯的柔光照着他瘦肖的额头和颧骨,老式玳瑁圆眼镜反着光,近乎贴着头皮的短发,露出修长后脑勺左侧一块卵石黑斑,我忘记了那天他穿的什么,多是黑色棉T恤,哦,不,是件浅灰色翻领T恤衫,他自顾自讲述一株无用牵牛花的动人,低沉的灰调子的音色干扰了我听他讲话的内容,他讲话时时间都会慢下,然后出神,然后变成和他一样的闲散人。
眼角瞥向插着相思梅的橱窗,窗外,是身着劣质不透气工装的保洁,掏着带浓重异味垃圾桶的拾荒者,渴望着日日都有工可做一天跑几个工地的装修人,在体面写字楼里吹着空调加着班身心俱疲的白领,四处探寻调研伺机而动的创业者,先修名再修利的艺术/设计人,焦虑的父母和课业沉重的孩子,操着他乡口音的孤独老人,……
风荷说,你之所言关于文先生的想法,于我心有戚戚焉 — — 闲散与无用是如我的父亲,年岁日长,才越发理解到父亲所谓无用的价值,他隐身于荫处避开似火骄阳,日日与花为伴……你这园子,她蓦地转了话头,是我父亲的最爱,若有他打理,你必无忧矣。


21.关于Anita的一段往事
前文提道,我是在伦敦认识的风荷,Anita和风荷的交集是, 当然,她二人有许多的不同处,首先国籍肤色都不同,性格更是大相径庭;而交集是,我们都住在Southfield的修道院里,这样结下的一段缘。
我自2007年踏上伦敦的土地至今已有8年,终于在8年之后有机会将德国摄影师Anita Marianne Itoman Patience Okoro的作品在草台咖啡馆二楼沿着廊道被梅雨浸透的一面墙上集中展出,(8年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在南下塘开了这样一间设计咖啡馆,小展亦掺杂着若干张我的摄影在里面),这一个系列的照片,我本人和我的设计(艺术)作品“TUBE STOOLS”是作为被拍摄对象出现在Anita的镜头里:伦敦人称他们的地铁为“管道”,即TUBE,我每天在地底穿行,即以之为灵感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学习时创作出了一个雕塑系列。拍摄的源起和背后的故事有如下笔记为证:
我一直好奇,究竟外国人是怎么看中国和中国文化?
我去过的地方,似乎伦敦的中国城最大,其它上了规模的有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和荷兰的鹿特丹与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的中国城虽然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但却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处建有寺庙的中国城。刚来伦敦进到中国城是有陌生的感觉的,虽然这里有比其它地方更多的华人脸孔,更多的红颜色,常年挂着灯笼,到处是中国餐馆,可就是怪怪的,跟进了戏园子似的。据说英国的媒体也在批判说伦敦中国城并没有反映出一个真实的中国文化的形象,这话我同意,但英国人究竟又对真实的中国了解有多少呢?反过来说,中国人有没有做一些努力去呈现一个更接近真实的中国城形象?或者说,其实目前的中国城也许就是在伦敦的最真实的中国城,替换掉了文化背景的中国城如孤岛,异化若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来自德国的好友Anita在伦敦学摄影,我们的相识自然而然,因为同住一幢公寓里。开始时我连她名字也记不住的,却先是记住了这个人,谁都不会忽视她,她笑起来整幢楼都颤抖,爽朗而肆无忌惮。她笑声的响亮尤其在STRUAN HOUSE,这个房东是修女的公寓楼里更被放大。而我是小心羞涩的中国人,尤其刚到伦敦,对身边的一切都很没有安全感。
后来渐渐知道Anita的身世,她母亲出生在德国北部水边的一个城市Bremen,父亲却是非洲尼日利亚黑人,母亲18岁就嫁给了父亲,随父亲一路颠簸到非洲,后又辗转回到德国。Anita说她父亲非常聪明,我见过她双亲的照片,她有一位看起来开明豁达的母亲。今年26岁的Anita曾在美国读书,在首饰设计公司实习过,在餐馆打过工,喜欢画画,自己动手做过包包,她原本的专业是社会学,心里头不太满足,如今选择了在伦敦就读社会学与摄影结合的课程。这个女孩,遗传了非洲人的热烈和激情,德国人的理性与敏锐,和她相处,不由会常被她感染,为她看事物不浮于表面深入探索本质而讶异。
一次吃早餐,我们聊到一些琐事,我说中国有一句俗语“墙内开花墙外香”,她瞪大了眼睛,说这话很有意思,因为几乎可以闻到花香了,又说道,德国有类似的话,叫“别人家院子里的草更绿”。当我又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时,她眼瞪得更大了,“Very good, very good.”表情若有所思,这令我反思自己的文化,很多时候中国人是从完整的情境,通过最普通的自然之物去表达深刻的意义的。
我和Anita经常会有热烈的讨论,她虽不是设计师,但摄影师与设计师之间的对话完全没有任何障碍,相反,她常常带给我意想不到的灵感。在英国,我平均每月都会有新项目在进行,我会告诉她自己目前的想法如何,项目进行到怎样的阶段,她则从她不同的文化视角提出观点,并毫不吝啬由衷的支持与积极的评价,令我内心里非常感激,也感激上苍赐予我英伦学习机会的同时又给了我一位知己,一段永远的友谊。
Anita自己也不间断地做着不同的课题,她的许多作品得到导师的赞赏,但就在我临近结束学习时,她学期末的最后一个关于中国的项目研究遇到挫折,我说你选了这个来做是因为认识了我,可这对你太困难了,因为你从未到过中国。她目前无法踏上中国的土地,只好竭尽全力去跑中国城,接近中国学生,中国商人……她项目的标题拗口,令我至今感觉模糊不定,大致的内容是:
中国城不是真实的中国,许多中国的东西正在廉价售出,中国人如此不理智地廉价售卖自己的文化,而这种文化又其实并非真正的中国文化,由此影响到许多国外的设计师在做着滥用中国文化的愚蠢设计,这种设计反过来又会误导更多的外国人定义中国文化……
是不是很多的曲折?我和我的作品曾作为她的模特被拍,我们很疯狂地在大年初一带着作品乘地铁从Southfield到中国城这样拍了一路,她甚至说,你讲讲有关你作品的想法,我录下你的声音,作为我摄影作品的一部分。于是我用我尚显蹩脚的英文大致写下了下面一些内容:
About the China Town:
Since the first time I visited the China Town in London,
there was something I felt either familiar or strange.
The red color is everywhere,
usually we do not use a lot of red except during traditional festivals.
Chinese food is delicious,
but most food seems being changed a little bit…
The Chinese culture is twisted and exaggerated here.
About design:
I saw a lot of stuffs related to the Chinese culture.
Foreign designers directly combine Chinese symbols,
such as Chinese characters,
they sometimes write wrong words;
or Chinese images,
they use the images of history of Chinese Qing Dynasty.
Is this because there are too many stupid, easygoing designers who do something without careful research
orthere are too many people here who believe this is the true China,
or Chinese people are doing wrong things that mislead here people’s impression?……
Anita最终没有在我离开前完成这个项目,她心中一定是藏着许多的疑问的,我的疑问不会比她更少,她终有一天会来到中国,到时不知她又有什么样的想法和作品呈现?……
Anita的摄影作品会在相当长的时间段内展出,照片墙面有异常美丽的梅雨季留下的痕迹,感谢面包爸爸三伏天的汗水辛劳,全力协助我做这件极微小之事,欢迎喜欢草台的你们前来驻足观赏,透过照片想象这样一段美好的异国往事……


20.浆果红茶
在哪里呵?一会儿西来一会儿东。
20年,就这样匆匆过去。
……
斯里兰卡的浆果红茶,在手工玻璃的杯里如酒香四溢。
阿英,身量不高,眉目清秀,面容洁净如素,直发会常分成两股低低束起落在两个肩头上,一副80年代无邪女生的模样。仿佛是有一点酒窝,笑起时眼角纹暴露出年龄,我们几乎是同岁。阿英,我估摸着她大概20年前也是差不多一样的装扮。她穿衣随着自己的性子,要么长要么肥大。我跟面包妈妈说,要给阿英这样的女生做衣服会有成就感,她的长袖子和长裤腿我有挥起剪刀剪掉的冲动。她是走到哪里都闺蜜成群。我从小到大没有体会过有个闺蜜是什么感觉,孙先生说话很狠,你啊,你就是没有女人缘的命,我思来想去要找反驳他的理由都很难,随他讲去。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阿英的闺蜜们却风格各异,足见得她性格里的包容和说不出的江湖侠气,她的闺蜜们来店里或是打电话介绍自己的时候,第一句往往是,“我是阿英的朋友。”我们于是很快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我认为面包妈妈最清楚阿英什么时候来的。若要问起来,面包妈妈会唧唧呱呱讲一堆,面包妈妈无数次地说阿英怎么怎么样,那个谁谁谁今天又发了什么内容的微信,我脑子里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个,名字和人对上号是件困难的事,对了,我想起来,衣服还有几针没做完呐……我蹬蹬蹬上了楼。
直到有一天。
我在二楼整理货品的陈列,分类,编号,标注产地和来源,还有年份,这些事情琐碎但有乐趣,七八年前游历欧洲时从老市集收来的物件儿都有机会一一展示,比如那墨绿色玻璃的颈圈是在意大利的旧货市场从一对祖孙俩的手里购得,当时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光阴浸透记忆,令痛也优雅,纵是喜乐也有感伤……出神间,只见英子笑眯眯依旧是身着肥大的衣服边从廊道走来边朝我打招呼。
7月中的江南因为连绵不断的雨水放慢了酷暑降临的节奏,虽如此,因为空气湿度高略动动或是呆在无风的室内转眼功夫就会渗出汗来。阿英和我,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那里聊得停不下来。
“我刚毕业那会儿,(我估算了下大约20年前),帮着我闺蜜的家族企业,你可以想象,两个小姑娘,一点点大,跑去H市讨债。” 阿英开始了讲述。“两个人刚开始想得很简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过去,道理在我们这边,和他们好好沟通,拿到钱就回来,讨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读者可以通过对阿英形象的描述勾画20年前她的模样,这么小小个子的两个姑娘,手拉手一起上了火车。
小时候我母亲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鼓励我勇敢跨出习惯的狭小居所,背起行囊闯荡世界;又说出门就会有收获,我这里改成 — — 出门就有奇遇。两个姑娘果然在火车上遇到一人,一路聊到了H市。
我想象不来此人样貌如何,也许是身形壮硕裸露的腕处有纹身,也许不过是淹在人海里找不到的普通人,可以确定的是,他谈吐举止颇有江湖气。那人问,两位姑娘,此行何往?
阿英说,当时真是什么都不懂,见人问,就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家在哪里,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呃…好吧。
男人听说俩小姑娘是去讨债的,面露惊愕之色:“你道H市是哪里,那是垃圾箱里都会扒出一具尸首的地方。”又问,“订了住处了吗?”
两个姑娘这下大眼对小眼,出发前居然没想过住宿的问题。“那跟我走吧。“男人说。
阿英和闺蜜竟全然相信了那男人,到了H市果然有人接,来人称男人为大哥,后面的几日,大哥吩咐小弟带着两个姑娘一同前往讨债,外加陪同游遍H市的各个景点,简直了!
阿英说,我后来意识到,如果不是这个男人,我们连欠债单位可以说话的人都见不到,他们才是干的要债的行当。
“那最终有没有要到钱?”我问。
“还是没有,不过毕竟见到了该见的人,他们态度也比先前客气了许多。”
“后来呢?”
“后来 — — ”
那被叫做大哥的男人原是无锡人,江南能长出这样的人麽?我真真是不敢相信。”大哥”有一年从H市返家时,要去看看小阿英。想想还是上个世纪90年代,大哥的形象旁人见了颇是有些不入流的,又或是太入流的,总之是众人觉得比较夸张的形象,我猜少不了摩托车、墨镜、皮裤、花衬衫之类,阿英这样的女生怎么可以下了写字楼要去见这样的人呢,还要跟着大哥的哥们儿入酒席,这小姑娘是天生的晚熟,完全无知无觉,纯真烂漫,还是骨子里就野,天不怕地不怕呢。
我们大概又见过三次面,阿英说,他,会问,小姑娘,你想要什么?新衣服吗?我说,我要玩具熊,不要新衣服(哈哈,我那时候够傻的)。玩具熊?他说,这个没有,算了,吃饭去。我就跟着他去吃饭。
“他那一帮朋友都抽烟的,我坐在他边上他不抽,他的小弟说,大哥对你才这样。”
“后来呢?”
“后来渐渐就断了联系,不过我见过他身边的女孩子,个子高挑,像模特,很美丽。”
“你的故事,像电影啊。”
“我也觉得。”
我额头上早已出了许多的汗。只顾着聊天,风扇都忘记开。我让阿英先下楼,略整理了片刻手里的工具。
一楼清凉,沏壶浆果红茶,加冰块,玻璃杯里黄澄澄似酒。
“在哪里呵?一会儿西来一会儿东。”这是什么歌,反反复复,念来念去,光阴似流水,转眼20年都过去。


19.猎奇
“猎奇”(Novelty Seeking)这个词有趣,仿佛是孤独的个体,在幽暗无尽的丛林冒险,不安定感驱使调动起感官,特别是嗅觉,熟悉周围环境以排除可能存在的危险,似是回到生命的初始,然而渐渐不知足,侵略性地想要更深一层探求未知,探险的动机带来不可名状的刺激,所以愈加兴奋,必要有所得,膨胀的欲望方能渐渐平复。
此种心理大概人人有之,文化差异愈大,环境愈陌生,猎奇之心愈重,风荷说,最近你说见了太多国外的朋友,不免会想到这个话题。
不错,我是乐于接触到各种文化,有探索世界的愿望和好奇心。异文化的碰撞,无论是同一国度还是不同国度,都有助于反观自己,了解到哪怕是同样的一件事情也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和解读,对拓宽思考的维度大有裨益。我虽明白其中道理,然和我身边许多朋友一样,有个性和知识面的壁垒,很难做到真正的包容与开放。
我第一次听好友Mango讲述关于“空杯”的理论,他说自己每参与到新的内容的学习,会努力放空自己,尝试接收新的知识,逐步消化和吸收。我则常常会习惯于带着质疑倾听,其实是有很大的局限性。
这有关“空杯”的故事,标题实为“一杯茶”
(”A Cup of Tea” ),来自日本临济宗僧千崎如幻(Nyogen Senzaki,1876~1958)
编辑的《101个禅宗故事》(101 Zen
Stories)中的一篇,讲述明治时期一位大学教授向禅师南隐问禅,南隐持续向客人的杯中注茶,虽溢出也不停下,教授忍不住劝阻,南隐说:
“清空你的杯子,方能再行注满,空无以求全。”( “you are full of your own opinions and speculations. How can I show you Zen unless you first empty your cup?”)
风荷点头,你希望以开放的心态面对沟通与交流,我何尝不是一样?不过我之所以提及“猎奇”一说,自是认为猎奇并不等同于好奇心,它仿佛是一种带有动物本能的侵略性的单向的索取,尤其发生在强势文化面对弱势文化之时。
你知道,风荷又说,“猎奇”这个词常常暗含贬义,搜求的过程充满急切与贪得无厌,这还只是在“三次元”世界;在ACGN界中,即是所谓的“二次元”世界,猎奇被引申有“血腥、残酷”意,指任何血腥、暴力而残酷的事物,或是风格诡异、黑暗、甚至扭曲的作品。
“我冷眼看去”,风荷面露担忧之色,“只见那些老外的身边常常围着太多的年轻学生,不要把他们惯坏了。”
注:ACGN为英文Animation(动画)、Comic(漫画)、Game(游戏)、Novel(小说)的缩写,是从ACG动漫领域中分化出来的新词汇,主要流行于亚洲地区,因这四种娱乐媒介的快速发展,演化成为一种专业词汇,并逐渐被世界所接受。


18.沉默
— 我是个沉默的人,从小就乖,懂得谦让和体谅。我说。
— 我是沉默,不过不是乖,风荷说,是强(jiang)。
风荷是我一直欣赏的对象,我眼中的她敏感犀利,率性真实,不过她却说自己笨笨的。她五岁上小学,无论读书到哪个阶段都在用力追赶平均年龄比她大两、三岁的同班同学,因为开窍晚,净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大概是比赛成了习惯,连晚自修后一同骑车回家去都要分个高下,直到在岔路口各回各家才算结束,我能想象得到她稚嫩莽撞地扎着马尾在风中驰骋的样子。她说敏感的个性是她可以写作的理由,她的敏感体现在与人相处时,对方的举止和情绪到了她那里会放大数倍,比如,她说,和你交谈的对象,她不仅听他讲话的声音,更加留意对方的肢体语言 — — 大拇指和食指相触,随着身体在座位的有限范围内小幅度摆动;有时候,有时候声音是其次,听了半天不知道讲了什么,不过不重要,感觉比较重要……
有一个朋友,我打断她的话,他和你感觉蛮接近的,说过几乎相同的话,他更加特别的是 — — 他没有嗅觉,你听说过失去嗅觉的人吗?他说自己没有嗅觉的时候我是怀疑的,最多嗅觉受损或迟钝是可能的,说是从小鼻炎造成,我也有鼻炎,怎么可能?没有了嗅觉,仿佛三原色里少了一色……这红酒,我低头靠近杯沿,闻不到味道实在是可惜,还有茶和咖啡,生活里这么多的美妙都体会不到,真是,怎么可以啊。
因为敏感,她接着说,接收到太多的讯息,所以跟人相处很辛苦,喜散不喜聚,最后只独自一人,是嫌太累要躲起来跟自己对话,写作给了我这样的出口。
我那个失去嗅觉的朋友,我说,会小心到迎合对方说话,说令对方感觉舒服的话,重心在对方不在自己身上。老实说,他不自己坦白,我并没有留意这个,只觉得他相当风趣幽默,我既已知道,便为他觉得辛苦,或许他早已成了习惯。
人生苦短,何必要这样子过生活?
门外是令人绝望的不眠不休的雨水,我跟风荷聊天时倒没有觉得淅淅沥沥的声音很讨人厌,相反,此刻很舒服,松弛下来,是自在的状态,尤其还有红酒相伴,只可惜,我这里没有相称的好酒杯,我用的是咖啡杯。
— 那何谓沉默?
— 沉默就是不言语。
不言语,其实是不认同,没错,就只一个意思,没有更多。
— 知不知道说这话会遭人痛恨?在我这里讲讲就算了。我喜欢一切看起来不错的样子,大家都开开心心不是很好,何必搅局?
风荷嘴角一丝鄙夷,但沉默不语。
— 为什么会沉默?
— 不想说;懒得说;怕说;说了,有用吗?
还有什么理由?
— 有,习惯了。
— 好吧。Andrea和我们都不一样。
我明白,这个哥伦比亚姑娘是放松讲话的人。
— 我初到英国时,最困难的是无法参与讨论,并不单纯是语言的问题,沉默太久,如你所说,成了习惯,嘴巴张不开,有许多的借口可以搪塞敷衍安慰自己,比如最俗不可耐的理由是文化差异 — — 我们东方人比较害羞内敛啊之类的;而其实是,好尴尬,讲话的勇气都没有,有看不见的屏障,但我假装看得见,别人也看得见,我躲在屏障的背后,自以为擅长障眼法。
— 昨天芳在我旁边的时候,看到一屋子的比利时和加拿大的年轻人,低语道,他们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好,很阳光的样子,和我们不太一样。
嗯。是。我应着。
我觉得我们被束缚了。芳说。
是令人迷恋的甘醇,汁液所到处无不芬芳,咽喉往下一股的温热,温热渐渐散开舒缓着压迫的神经血管。
— 要到楼上吗?
酒有些喝不动,起身时发现已微醺, 掩饰着踉跄,紧抓住楼梯扶手一步步歪歪斜斜登上去。
雨开始大起来。我正对着沿河的两扇窗,雨水击打窗玻璃,是一阵一阵的畅快淋漓。
忽而闪电亮起,黑暗裂开,就只是短短一瞬,白茫茫干净净。
— 怎么?
— 没什么。
两个人陷入沉默。寂静的只剩下雨水。


17.梅雨季
空气中是嗅得到的湿热,一种朦胧的暗灰色调子,带着蓬松的微苦的咸味,无孔不入。肉眼看不见,你知道它在,伸出手在空气中仿佛都能挤出水滴来。
老房子在梅雨季有天生的好处,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是透气的,不觉得闷,砖和木头是通透的可以呼吸的,沿河一面刷的水泥墙,就算有湿气侵入最多颜色略深些,也不觉得难看。只除了玻璃上蒸腾着雾气,随它去。
朋友送杨梅来店里,略坐了片刻,颀长的身影郁郁离开,我在廊下兀自里目送,听面包妈妈念着,他有长衫,要让他穿长衫过来店里有多好。
头顶浮来一团杂色的云,沉甸甸无声无息地翻滚。这样一个人,何苦要委曲自己呢。
他没穿长衫也是穿长衫的模样。
明月清风,上下如银,着长衫于竹林间,茶席长卷轻舒,与六友人共话,泥塑的香插,一点的红,烟丝袅袅上升缓缓消失不见。
着实是一篮喜人的深紫色梅。梅子埋于绿叶下,果肉呈中央放射的球状,择一枚两指轻夹,整只丢入嘴里,咬下去汁液一股淹住咽喉,以舌搅拌旋转,直到剩下些许纤维牵连的果核,微酸的味道正好适合发呆时吮吸。
含着梅核正对天井,滴滴答答一片满眼的油绿。
这梅雨时节里植物长得最欢,受了温湿的滋润,天井里每片叶子都饱满地鼓胀着,木香和金银花纠缠在一起攀爬,金银花明显占了上风,连荷也是爱扎堆儿的,虽被雨水砸得姿态全无,还是挣扎着舒展着茎叶偏要挤往热闹的地方里去。
连日的雨水令南下塘越发在夏日里显得僻静清冷,与去年岁末至年初的寒冬一般无二。哥伦比亚的朋友Andrea毫不吝啬对南下塘的喜爱,谁会不爱这里呢。我们在雨中并肩漫步,她讲述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当得知尼泊尔的地震灾情,立即申请成为志愿者从欧洲飞往尼泊尔,她是摄影师,擅长影像记录和编辑,于是在脸书上传播视频发起募捐的活动……我们穿过宽大的拱形桥洞时,她笑了,十多人的广场舞正在进行中,“我知道,这是中国的特色,他们的动作像是科幻片里的机器人。”说着,她举起了手里的相机。
雨水短暂的停顿令许多人从潮湿的室内走出来,看着渐涨的运河水,会有一丝担忧,那码头,只剩下两级台阶未被淹了。
面包爸爸描述曾经的往事:
“三四十年前,南长古运河梅雨季节,沿河浅滩居民,遭受洪水泛滥,家中可抓鱼,家具泡浮起。跨塘桥孔洪水激浪如猛兽,水道排有数十艘大小船只,纷纷激流逆上,又有几只船从桥孔窄口,被激流击回,桥上两边,人群阵阵惊呼:扳扫!,靠球!,快拉麻绳!,啊哟,脱钩了…,要翻船了!…”



16.黄昏
她渴望忘却,那个漫长的黄昏到夜晚如噩梦一般,然而果然却是真实地存在着,令人绝望无可挽回。
我说,已经发生的事就让它假装没有发生过,日子还得一天天照常过,时光的水流无声无息静悄悄冲淡一切,只需耐心等待,等待忘却…
被推搡着站在桥上,人群缝隙间时断时续望着不远处右手河岸边冒着黑烟的红和混乱,左右哪里都是围观的人潮,运河两边店铺的窗边,码头边,对面的桥上都是人,大大小小的手机屏,黄昏中亮得刺眼,拍照的拍照,录影的录影,微信的微信,人在现场,信息早已传出不知到哪里去了。
南下塘没有这样热闹过,来来去去的人多了许多,成群结队的,即使若干天后依然余温不断,人都想无意间经过那个门口,多走几个来回。
那姑娘,她是怎么经历的这一切。
心坠到谷底,重得像灌了铅。
事情发生就在极短的瞬间,我们恰在附近的面馆,经过那店门口时还如往常一般,不料面未吃完,正在桌边发呆时恍惚看到有人拥着某人匆匆离开,继而听到巷道里紧张与慌乱的说话声,折返的道路被封,不明就里的我们,人未上到桥,已淹入人群中。
你听那河对面酒吧的唱,反反复复就那么几首,灌了满耳的孤单。
我在自己二楼的工作室。
姐姐~,有声音从楼梯传来,我应着出门,看到楼梯上乌发白衣的她。
我来了三次,见了你一次。她说。
第一次是我去找的你,因为要做这条街的商户意见收集。我庆幸自己没有偷懒躲避做了这件事,虽然结果并没有什么用,却因此认识了许多朋友。我进了一间极风雅的店,四下里都是用心的布置,那是冬天,屋子惬意舒适,老房的魅力,总是有记忆和温度,是傍晚吗?
我们临着落地玻璃隔开的竹林的桌边坐下,如果彼时有第三人看到我们,会想不到这两个正饮茶低语的女子,各自开了一家店,尤其娇小如你,直鼻,眼角微微上吊,眉骨清秀,声音和缓轻柔。
对你有影响吗?我问。
当给自己放了个大假,到处跑着玩。
的确有看到她微信里晒出游的照片,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两手交叉向外伸出,眸子里含着水漾的晶莹。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开始忙电话,然后匆匆离开。
我开始坐立不宁,忍不住下了楼,隐入黄昏窄窄的巷子里。
看着还是一样的安宁。店里近门口的桌边有小男孩在写作业,一个伙计趴在桌子上并不理我,拨开蓝印花布的门帘,里间里还有未散去的余烟味。
那姑娘不在。我径直进到沿河边的露天茶座,与店里的管事,小男孩儿的母亲闲聊了几句。
她引我四处看看,打开了一间包厢。
左手是榻,饮茶处,右手圆桌围着几把中式靠背椅,只圆桌上的吊灯是当代的设计。不大的空间点缀着许多用心打理的植栽。
姐姐,这个房间,你可以角落里置一个花架,放一盆爬藤的植物,文竹也可以,那个管子可以遮住。
余烟的味道还在。
出了包间的门。
她会布置。管事说。你要等她吗?她很快来。
哦,不用了。
门外,夜色渐浓。
那河对面酒吧的唱,反反复复就那么几首,灌了满耳的孤单。


15.不务正业的设计师
奇怪的,我遇见的几个都是工业设计师,赵赵是学设计的,王晶是,周祥是,你也是。孙先生说。
孙先生的意思是,他和设计师有缘。
孙先生说的几个人,除了周,其他都是干着各种外人看来不是本行的营生。
孙先生提到的第一个人 — — 赵赵,照他自己的话说,从小到大身边就没少过争议。“我在无锡没朋友”,赵赵说话时候一侧的嘴角上扬,斜瞅着你的眼珠的光和他的声音一样都是圆的,他一边说一边弹弹手里的烟灰,铺着咖啡渣的玻璃烟灰缸的旁边是三只一式三色的被皮套盖住只留小窗的手机,再就是一串佛珠和打火机。
他身材不高,衣着谈不上十分出格,不过可以看出来的是,他会花心思在穿衣打扮上,他明显着意色彩的搭配,冬天时候常换脖子上的围巾,喜欢穿,照他的话说,私人定制的青花瓷的坎肩儿,他穿着这个坎肩儿显得脖子略短,白底上满满的蓝色卷草,配着鲜亮的衣服或围巾,90后处女座女友如影随形,我原想过给他二人设计一套关于影子的情侣衫,讲述一个人和他的影子的故事…这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天井边的过道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 —
“面包妈妈,我们又来了 — — ”,“妈妈“是第三声和第二声的台湾腔,他拐得很到位。
好嗲哦。
他跟那姑娘,着实是可爱的一对儿,他们的到来,我总是欢迎的,话说回来,哪家店会拒绝有客来访呢。再加上,他满满的正能量,这正能量大概滋养着他的皮肤和头发,以至于他没有人到中年的男人谢顶的问题;那姑娘,皮肤白皙,面貌姣好,只可惜受他影响,正青春时却说着一口老气横秋的场面话,人如其衣,她本可以穿得更加花样妙龄。
这一对可爱的江湖儿女恰恰刚换了一模一样的圆圆的黑框,照他的话说,情侣眼镜儿,“我也是90后,”他的意思是说自己90后毕业。
他入社会很早,初中时就开画室培训高中生考大学,照他的话说,那时家里条件不好,等到他考试时无锡轻院学费上涨,只能到郑州读工业设计,他偶尔会在我面前显摆几句蹩脚的河南话。他大学时候凌晨送报纸牛奶,又做保险,“我是穿西装打领带拍的毕业照”,那个时候,男生穿西装打领带大概意味着经济上确实是有点实力了,不像现在,如黄先生所说,有钱人是穿中式带佛珠不显山露水的。
我与他真是彻头彻尾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做咖啡馆,哪里能见得到他,倘若见不到,虽也没什么,但到底是有点可惜,设计这行做久了有职业病,见不到新鲜的东西就会无聊,然后就希望玩儿各种的好玩儿,听到各种有意思的故事,不然,当真是百无聊赖……
我与他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是设计出身,不过他早已不做设计,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真正做过设计,或者,照他的话说,他在做更大的设计。
“我书读得不多”,他调侃说道,他其实是说,我就算没读什么书,那又怎么样,”我只不过做得比别人多,别人埋头做事时,我又想多一点而已“。他说的是实话,社会这部大书他确实是颇有心得,他阅人无数,又极擅长在与他人的聊天中学习,知识有些破碎却时有闪光处,客观地说,我在和他的聊天中是有收获的,我难以忍受的是他能够坐下来跟你不停聊上半天,除了茶喝多了上厕所站起来,如果不去打断,会不眠不休一直这样下去,香烟也不停地一支接一支,我窒息地感觉自己中了毒。
读者大概会好奇他的职业,我也不知道,他不说我也很少问,世事艰难,各人有各人的谋生之道,更何况 — — 我也是一样不务正业。孙先生说这话的意思是,你看看,我遇到的都是些什么样的设计师,王晶嘛,做有机蔬菜,你呢,开咖啡馆。不过,我相信,他真实的想法其实是 — — 这样挺好,跨界整合,瞧我,理工出身精通国学,现如今不也在教设计师嘛。

14.浮萍
“我辞去了人人羡慕的工作来做农庄,而今,其实是,半个自由职业者”,风荷说,“不为别的,就是想试试,我这样的人,能不能,可不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二人恰立于伯渎桥之上,放眼望去,两岸白墙青瓦的民居尽头是三条笔直平行的商住楼,突兀地阻挡在视野的中间。我穿着棉麻的灰,风荷是一袭紫衫。
初夏的傍晚,扶风杨柳,枝条低垂,混沌的运河水上忧伤地飘满了斑斑点点的浮萍,游船突突从桥洞穿出,粗鲁地划开一道豁口,远去后留下肮脏又美丽的浮萍漩涡,轻轻荡漾。这座古老的砖砌拱桥甚是优雅,若从桥下仰望,青砖齐整精细地叠摞出弧线,岁月的肌理宽厚得令人沉默。
我在大约七、八年前就有这样的想法,但始终做不到。那样一个地方,那么多越来越现实的年轻人,和一群长不大的老人,挤在牢笼一般的框架里,规则存在的意义只有消耗,粮食所得有限,于是争抢就是日常,人呆在这狭促空间里久了,会莫名生出依赖和安全感,习惯于俯首和唯诺,离开仿佛会是要了命的,就这样犹豫了许多年……直到,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长出青苔。风荷笑了。
我既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便是要打破这规则的,便是要决意打破这规则的。
我看着风荷,我怜着这女子。
你读过《蒙娜丽莎的微笑》吗?格非的。如果没有,是可以看看。这个神秘的微笑,在他笔下变成了主人公暧昧而古怪的笑容,最后一段,我背给你听,我看着是忍不住流了泪的,风荷于是在这古老的桥上,对着视野尽头的高楼,轻轻地诵念:
“它是一种矜持的嘲讽,也含着温暖的鼓励,鼓励我们在这个他既渴望又不屑的尘世中得过且过,苟安偷生。”
我看着河水,水上的浮萍,细细碎碎地麻木着移动,盯着看着久了,人也一道无奈地漂泊一般,浮萍不是荷,于是便一道浑浑地流淌,向着阴郁的远方去。

13.焦虑的生活
我虽不是消极的人,却在每一天中常有焦虑,如果不去认真计较,其实可以很是潇洒惬意,风荷说,我看你们店里的面包妈妈,面包爸爸,真是到了一定境界的…
那是自然,很开心的,我说,今天不谈草台,还有一种更高端的方式推荐给你,呵呵,要不要试试用APP解决一下你的焦虑问题,呵呵,大数据时代,不能落伍,否则你就要被淘汰了,呵呵,设想有终端检测你的焦虑指数,搭建一个线上平台,找到同样焦虑的人群,通过社交软件相互取暖,呵呵,或是设计一个服务系统,线上推送个性化的焦虑症治疗方案,最近流行这个,呵呵,太棒了,可以参加答辩拿学位了,呵呵。
别烦了,风荷同情地看着我,充满忧虑,你今天老是呵呵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大概是吓到了她,“我是患了APP焦虑症了…要怎么办,呵呵,又不能用APP解决,呵呵,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12.竹林里
静谧的夜,有狗儿卧在膝头,湿凉的鼻头触着掌心,原是抱着狗儿在山崖的边上,不是在城市高楼的窗边,路灯要全部熄掉,看不见路,看不见车辆,黑色的全部是山林,林中有茶树,有山泉,有竹…
有两对夫妇,孙姓和黄姓,一个山民,还有我。
光劈开阴暗,刺透竹林,数日前的狂风肆虐,敌不过风力的竹一束束醉酒一般斜插着,山路满是奇异的光斑,不安分地晃动,晕眩地看不得。一路沉默寡言的黄夫人远远上到前面,多话的黄先生在中,我紧随着山民,孙氏夫妇落在后,孙夫人体弱,孙先生时不时陪着夫人中途坐着歇息,我在高处抓握住一杆竹,只望着低处这对气喘吁吁搀扶依偎的夫妇,和满目闲适的秀竹。
城里人进山,有难以克制的贪婪,山里的一切都是好的,尤其是春天的竹林,空气,笋,药材,茶,泉,野花野草,甚至苔藓甚至石块和泥土,能带走有余力的话必要带走,不能带走的 — — 要深呼吸想象替换掉肺里肮脏污浊的空气,以为如此便可以治疗难以根除的咳疾;要痛饮山泉饱胀得不能再喝心里满是不舍可惜。
不能带走的,就多留一会儿,众人于是坐在泉边的石块上歇息,泉水拂去脸上的尘泥与汗渍,山风吹过倍感清凉,黄先生提议大家闭目静默,他指着高处伸出的崖石,”那个上面,我可以坐上一整天”,他胸中似有躁动的兽,山林可以令其惬意酣睡。孙先生,却依然坐立难安,孙夫人说,因为山中无信号,手机不通,孙先生忧虑失去联络,我回想起,他的确是时常踱来踱去讲电话的人。
黄先生早先来过,这是他徒步的奇遇,他与山民的情感如兄弟,山民的父亲如同他的父亲,他把山民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他穿进穿出,自在随意。
我嗅到南下塘邻居家飘进窗好闻的中药味道,我看不到的各种药材匍匐在竹荫里,只有山民可以轻易识别挖得到。
山民是年轻人,城里头读了书回来,因不惯外头的生活,于是返乡随父母一道做起农家乐的营生,而各种蜂拥而起的农家乐,渐渐价格越压越低,利润薄如纸,人却辛苦地抬不起头,老母亲一天到晚厨房里停不下来,幸而靠山吃山,更多的收入来自山上的绿茶和药材。
一行人坐在粗大的紫藤花架下,孙先生摆出随身带来的手绘白瓷的茶具,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儿,先用少量沸水激荡,而后是清凉的山泉冲入壶中锁住茶香,尤其在燥热的当口上,这一刻是令人确信有幸福的感觉。
最有价值的宝贝却是院门口的一小块园子,不懂的人必看不出端倪,山民的老父亲通识各种药材,儿子耳濡目染也是得了真传。说是一种叫黄精的草本,九蒸九晒后服用, 蒸法为阴,晒干为阳,反复九次,阴阳交合,可补气健脾、养阴生津、润肺益肾。
快接近山顶时已觉口干舌燥,山民顺手掐断茶树嫩叶扔进嘴里,说咀嚼叶片解渴生津,我效仿之,清苦后有回甘。
口里嚼着绿茶的叶儿,马路早已空无一人,狗儿进笼酣然睡去。

11.何谓手艺
你说的固然有理,不过,未免太随心性,到底是写故事的人,现实与梦境都不用分的么,也好,你眼中怕是连衰老和死亡都没有的,以为人如草木,春来自生,怪道一把年纪了,还是像个孩子…
你的意思,我其实是脆弱的在现实里无法生存,于是往梦境里仓皇出逃,你还不是一样,哪有比我好多少?风荷颇有些不服。
“我知你不服”,我制止了她,“且听我慢慢道来,就只怕你没耐心。”
“你讲的是手艺,我自然洗耳恭听。”她略正了身,话里是带着庄重的真诚,风荷一向认为能够流传下来的手艺是有温度的生命体,时日愈久,反而愈发丰满滋润,这痴心的姑娘相信自己听得到它的心跳。
“你当手艺是什么”,我停顿了一下,“凡事总有个来龙去脉……”
我开始了相当冗长的叙述,夜色阑珊,风荷果然一个哈欠没打(抑或是咖啡的作用?:)),更没有打断我说话。
我乐于先从词源谈起。“手艺”的英文,handicraft(skill of the hand),更常见的表述是handmade,讲的是手的技艺:纯粹的手工,简单的工具,制作出合用又美观的物品。所以手艺有着朴素的内涵,是用与美相结合的产物。
与之相近的词 — — Arts and Crafts, 常用在1880~1910年间波及欧洲及北美的”艺术与手工艺运动”(Arts and Crafts Movement)……那就先从这一段历史谈起,手艺当然也可以更远追溯到石器时代,不过我们先不必要去考古了。
手工艺运动的代表人物是英国的约翰·拉斯金和威廉·莫里斯,这两位是难得一见的博学之士,约翰·拉斯金是艺术评论家、作家、社会思想家和慈善家,他作为作家和风荷你不同的地方是,他的写作主题和风格多变:从地质学到建筑学,神话学到鸟类学,文学到教育,植物学到政治经济学…;威廉·莫里斯是织物设计师、艺术家、翻译家、诗人和社会主义活动家。你在英国十年,去看过莫里斯在伦敦的红屋吗,它是手工艺运动早期的代表作,红屋的建筑和室内设计抛弃维多利亚时期的繁琐,追求纯粹自然。手工艺运动最终催生了现代主义设计运动。
风荷嘴唇动了一下,并没有插话,她熟悉英国的文化和生活,会有不同的想法。政治上带有民主和社会主义色彩的莫里斯是自学成才的工匠,他设计或亲手制作家具、织物、蚀刻玻璃花窗,倡导复兴手工业传统,认为艺术应当是平民百姓可以承受的,艺术不应有高下之分,然而结果却事与愿违,手工制品价格昂贵,莫里斯本人的产品尤其如此。
有趣的是,发端于英国的手工艺运动有传入欧洲不久的日本艺术,如浮世绘的影响,到1920年代,手工艺运动反过来影响到日本,形成日本的民艺运动(Mingei Movement)。“hand-crafted art of ordinary people”,即普通民众的手艺,是民艺运动的核心。运动的发起人,民艺理论家、美学家柳宗悦,也是“民艺”(folk-craft)一词的创造者,将目光投向民间器具和日常生活,认为 — — “民艺运动是在日本本土产生,开辟了自己独有的道路。”柳宗悦的儿子柳宗理,幼时叛逆,深受西方文化影响,尤其是包豪斯和勒·柯布西耶,然而他最终回归民艺精神,将手作温暖融入到现代设计,成为日本民艺的又一代推手。风荷你一定感受得到,柳宗悦的民艺思想和审美也同样影响到我们,你大概可以找到身边不少这样的朋友吧。
我们国家的手工艺系统, 源于“百工”之事,百工的出现是社会分工的结果,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标志,这一词沿用至今成为手工业者的通称。民间俗语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祖师神。”所谓的三百六十行,不过是泛称,意思是行业分工细,分工越细,祖师爷越多。祖师爷是各行各业的创始人或是保护神,比如木匠业祖师神是鲁班,裁缝业祖师神是轩辕黄帝。祖师神的来源复杂:有人有神,有历史人物,也有虚构人物,有民间鬼神,也有佛道尊神…… 这些人、神的社会身份,又包括帝王将相、文人学士、能工巧匠、市井江湖人物等等。总之,各行各业的祖师神,熔诸般人物、神祇于一炉,形成一个庞杂的行业神群。祖师爷崇拜,不仅营造出家族意象,各行业因此感受到个体与行业历史之间紧密的联系,也折射出手工艺跨越不同社会阶层的复杂性,非“民艺”二字可以笼统概括,如果我们通常认为民艺指代民间技艺的话 。
果然有趣,风荷终于按捺不住,不过,回到你上面讲的英国部分,我初到英国时,即感受到这个曾经的日不落帝国颇强悍的力量,很多方面都有体会,手工艺精湛,有实验精神……东方人的力量是内敛的,不事张扬却可以细水长流,然而,我不舒服的地方在于,也许内在很强,可是因为捂得时间太久,没有或是少有反思的机会,新的力量便不容易被激发,既然已经捂了这许久,过去的文化渐渐形同陌路,被随意曲解也未可知,遇到更强势的,先自心虚,愈发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你是想说霉味还是想说馊味?”我笑,继而沉默,你要不要问问原因…… 风荷说话一向口无遮拦,我安静提醒她,“跑了题了,还是回到手艺本身吧。”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实在讨厌你不动声色的理性,刚刚过世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约翰•纳什写过一句话 — — “理性的思维阻隔了人与宇宙的亲近。( Rational thoughts impose a limit on a person’s relation to the cosmos.) ”,这句话送你。

10.手艺论
穿过小径不知会有什么,她下意识里有一丝犹豫,落在草坪上的脚步放缓,不远处的小径入口被墙角一丛灌木半掩着,这是植物疯长的季节,阳光下未修剪的叶子大剌剌挡着,一面是不知什么楼的水泥墙,另一面沿河栽种着一排油绿的雪松,密密匝匝,伸下的枝丫低得几要触碰到泥土;略靠近些,可以看到枝条顶端的亮色,新生的松针柔软可人,风荷见过有人将这松针芽儿掐了入茶,茶水上浮了一支,像是无心遗落杯中,娇嫩从泡开的暗色茶叶间跃出,平添了淡淡的松香气息,如此微小之物却带给人大大的欢愉,也是奇特。
还要继续吗?犹豫只是一瞬,脚步并没有停下,前面会有什么?思量间人已无端被吸入了,光线暗下,温度也略清凉了些,小径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行走时须得弯了腰,还要当心伸出的松枝,不小心会被轻轻扎一下,或是抚乱了头发,不过没关系。这是不长的路,前后无人,最好是可以靠墙待一会儿,可依然看不到尽头,有些心慌,静不下,出口附近植了几株香樟,不高,却把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这样低头看路正走着,不觉脚步已踏出,蓦然迈入了浮华光线下的阔然时空,立时失了兴致。
你会做这样的梦?我打趣。
是或不是,不重要。人所期盼之事无非是抵达某处,我在意的是沿途驿动的心,不是风景,风景对魂不守舍的人无意义。
风荷开始了她的一番怪论。
道家有一册奇书曰《 性命圭旨》,内有关于魂魄之说:
“鬼云为魂,鬼白为魄。云者,风,风者,木;白者,气;气者,金。风散故轻清,轻清者,魄从魂升。金风故重浊,重浊者,魂从魄降。故圣人以魂运魄,众人以魄摄魂。”
魂在是为存,魂不在为亡,是故无知无觉之人,肉体虽在,魂已散离肉身而去。因之,存亡于我,只是魂魄在与不在的差别。
她似是想起什么,问,你做设计,可曾听过”一针入魂”之词?
哦,我说,这是Porter(吉田包)的Slogan(宣传语),株式会社吉田1935年成立,制作的包包工艺精细,是日本的国宝级品牌。
不单如此,风荷今天话有点多,我以为这是在描述手艺人的状态,一针一线全神贯注,人必感其用心,因生惜物之情,不随意抛之弃之,日久天长,物我难分,倘若某天不意遗失此物则捶胸顿足,失魂落魄,即为此理。
我点头叹息,只怕是风荷你自作多情,今人怕难有惜物之心。
风荷又言:
我视书写为手艺,不单书写,凡如针线木工,如阅读,如摄影,如烹饪,如饮茶品咖,如抚琴赏花,甚或如悠然漫步,独坐静观…皆可视为手艺,手艺不在节奏之轻重缓急,而在是否用了心,心在即魂在。
……
很多人问你呢,说风荷是谁。我打断了她,我怕她走火入魔,说太多不切实际的疯话,便把话题岔开。
风荷笑,微风拂了她的额前发,露出秀眉两弯。
我知道你不想受干扰,没讲太多。我连忙补了一句。
“你看这天井”,风荷略探出身,我们在二楼倚窗俯瞰,正值初夏的黄昏,雨后空气是难得的透明清甜。
“有雪柳,南天竺,细叶的木香,开了两三朵的金银花,要俯下身靠近才嗅得到清冽芬芳,原该叫银金花,初开为白,转黄色是后面的事;有薄荷,我爱薄荷之辛凉,我的父亲也喜欢;石槽里是带了翠色浮萍的荷,我的名字,呵呵,你挑的荷高低错落,姿态极美;有两盆大叶的滴水观音,你仿佛说过是拾来的流浪花,嫩叶舒展得快得很,它们大概很喜欢这里吧;铁线蕨,松红梅,不知能不能救活它,这可怜儿,叶子都干了,那小盆罗汉松是救活的,想不到长得那么好;金边吊兰,还有你从山间移来的野蔷薇,不想竟然抽出了嫩叶…”
风荷正自语间,夜幕拉开,三面窗影投落于天井的青砖铺地,只敞开的两扇门处大块昏黄倾泻,花草消融,与夜合为一体,无声无息,无挂无牵。

9.不确定的设计
风荷,就算你此时不在,(写作令她失眠, 她可以称得上沉睡的时间很短,她懒懒地说要去放松休息),我巴不得你不在(偷笑),但我知道我怎么都绕不过去了,我写成文字,用你最熟悉的方式,想必你也看得到,你知道,我话不多,就算你我已相识多年。
你说一提到设计我就总是回避,好像是哦,我想我在闪躲的是什么,反思是我的长处(呵呵),反思的结果是 — —
对于“设计“,我无法诠释,不同的人对设计的理解不尽相同,我在追寻适合我的设计 — — 它变化太快,有我一直不断的困惑,我常常找不到答案,这种魔力令人欲罢不能,无法满足而不知有疲倦,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程。因之我称它为 — — “不确定的设计”。
我完全是被动地“选择”到设计这个行业,在20年多前,那个年代,许多大学生和我一样,不知道大学里专业是什么概念,命运的驱使我走上一条自己碰巧热爱的路……我不想在这里煽情怀旧,惹你厌烦,只提我的一位老师的一句话,他20年前讲的我今天还清楚地记得,他说,
我们这一代人,注定都只是铺路石。
他的眼神似乎暗示到,就算到了我(们)这一代,大概也只能是铺路石的角色。
你要知道,他是有多么优秀的一位设计师,当年,甚至我可以说直到今天,提起他的名字,没有人不是竖起大拇指的。
我或许曾有过成为像他那样的设计师的念头,不过,我思来想去,疑惑为什么我们只能是铺路石,我不想这样,也不想他这样。我其时不明白,他话里的无奈,来自那个“设计师“被称为“美工“的年代。
这些都是过去式了,设计师今天的生存环境和20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感兴趣谈论设计的话题。
比如,某一天,傍晚时分,一位客人进店。
我记得我关掉了大灯,只留三盏竹灯悬着,人也像是浮游在如夏夜一般湿润的空气里。
“设计是什么?”他问,“你认为。”我觉得他是有备而来,店里总能遇到这样令人欣喜的客人。
“我,额~”,我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我做了20年设计师,无法简明扼要告诉他什么是设计。
“我以为…”,这位年轻的80后,他自信满满开始侃侃而谈,他从哲学的角度谈设计,他从佛学的角度谈设计,他从商业的角度谈设计,他结合自己的经历谈设计…
我好不容易忍住许多话,不是不想说,那是密密的云朵,聚合起来令人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摘哪一朵给他。风荷,你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 — —
设计,就只是一份工作啊,一份创造性的工作而已,没有很特别。
如果一定说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其实每一份职业都有区别于其他职业的不同),即是它的不确定:
设计持续快节奏地演变,不断渗透到其它的领域,它在探索/借鉴更成熟的理论体系充实和发展自己。
好吧,趁风荷你厌倦这样的文体和内容的时候赶紧打住。
将来,我想,其实今天已经在不同领域中显现,如果你认同设计是一种创造性的工作,那么设计就是人人可以参与的事情:无线电达人面包爸爸和烹饪达人面包妈妈,从事心理咨询、餐饮业、互联网、有机农场……的朋友,创造精致生活的邻居,经验丰富的退休老人,园艺师,烘焙师,民间收藏家,……设计师的工作领域是手机家电交通工具日用品,也可以是internet, food, fashion, handicraft, activity, business and public welfare…
你可以试想一部分设计师的角色在倾向于构建可对话的平台,发现与学习民间智慧,整理和分析来自不同方面的讯息,连接人的需求和产品(系统)……这个咖啡馆,有以上提到的一些想法和内容。
这是我所理解的设计,它对设计师的要求,不是看他或她是否接受过系统的设计教育,(高校培养出来的设计师,倘若脱离发展中的社会环境,失去持续的学习能力,即使接受过系统训练,也难以成为真正的设计师。)
而是:
1_是否在做对社会有益的事情;
2_是否有原创的精神和坚持原创的勇气。
设计可介入的领域固然已模糊,但对原创的坚持永远是设计师职业的门槛和界限,这其中的最大困难不在于其它,而在市场和消费者,欣赏和尊重原创的社会是每一位创造者的理想社会,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虽然尚需时日,但射手座说,其实已经好很多了。
不好意思,我一本正经讲了那么多。风荷你若在,大概会不停地打断我吧,所以我说写出来比较好,不管你看不看,我反正是自己轻松了。
读者,这期故事不好玩,枯燥乏味了些,我为自己而写,见谅吧。

8.同样的困境
“我跟你说……” 风荷会突然话很多,让人有点不适应,她不愿讲话时,是既不看人又不作声。
她小时候的习惯就是捧本书躲在角落里,或者安安静静记日记,她的表达方式是文字不是语言不是图画,你只看得到她的短发,短发倾倒成扇形围合起的狭小空间让她误以为自己活在真空里;
我就不一样,是相反的性格,活泼外向,玩心重,最爱的游戏是过家家,一个人玩也可以,一整天不回家也可以,回家挨骂也可以。
我听到有三个评价给她:
1_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2_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人;
3_不合群的人,我们敬而远之好了……
但其实,她也许是在想: (她极其享受自我欺骗的状态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1_肉身并不存在,我是透明人,别人大概看不到我;
或者是,
2_我到哪里了,在另一个时空吗,为什么失去了听觉?
又或者,经常是,
3_有人来了,我认识的,但我想一个人自由地呼吸,不过,空气不好……
我敢保证,有风荷这样性格的人一定还有……有吗?
“我跟你说,我告诉你一个事实,没有虚构和夸张,你所自以为是的设计,哼哼,依,旧,难。”这是她最烦的地方。
“怎么说?”我心里是想,“Gosh! 我知道好吗?”
“好吧,为让你信服,再讲一个故事,便宜你了。”
我仰起脸瞅她,窗外的噪声被我一把抹去,我善倾听。
依旧是北京。国子监。路边。
风荷开始了她的叙述。
一葫芦手艺人沿街摆摊儿。
他30上下,北方宽脸盘儿,大眼浓眉,天儿热,他穿着件儿宽松长袖,衣服因沾了灰尘汗渍有些发暗,正坐板凳上用简单的工具处理葫芦: 开孔,切割,打磨。他身后是一排加工好的大葫芦,左手边儿一溜儿是加工的没加工的大大小小的明黄色葫芦连绵起伏到不远处一个小门店里。
葫芦被制成各式镂空花瓶,小点儿的底部开孔成为花盆,适合种小型多肉,又或是细长颈变成拎手的葫芦篮,传统的制法如水瓢也有,迷你的小葫芦未处理直接销售。葫芦的颜色和因为切割散发出的清香气味颇令人心动,只可惜,若想挑一件做工精致的一个没有,心里头抱怨,口里忍不住说出来 — —
“为什么不做好一点儿啊,里面的肉都不处理干净。”葫芦内壁真惨不忍睹,白肉刮是刮过,显然只是匆匆胡乱弄了几下。
“做好?”手艺人冷笑,“做好了谁买?你会买吗?” 他指着手里正在打磨的大号花瓶,“这样一个做好的100,你会买吗?”
我虽点头,嘴上强说: “会啊,怎么不会?”却其实心里在想:“这玩意儿买了摆哪儿去啊 — — ”
“店里有好的,你去看看。”手艺人指着旁边的门店。
我进到店里,耀眼的黄高高低低地悬挂,但……我很快出来了,甚至没有问价钱。
什么原因,我回忆自己当时的想法,手艺人所指那最精致的,是葫芦天鹅,看一眼即知天鹅的形状是人为的结果,非自然天成,反而不如店外的粗糙之物更有巧思。
“可是,” 我继续劝手艺人,“怎么也要尽量做好啊?你也太懒了。”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儿后悔。
“我懒,我才不懒。”他有点受伤。
“你看这些花瓶,”他指指身后的一排,“一会儿就卖出去了,做得精致,卖不掉知道吗?”
“你一直都在这里做?”
“我有时去讲课。”
“讲什么?”
“教手艺。”
我没问他在哪里教,教给谁。
“我还做别的,瞧那儿~“,这小店还兼做陶艺体验,几个年轻人在那里弯腰学拉坯,”简单,我原来做雕塑的,像这样的兔儿爷~“,我们身边有近一人高的兔儿爷石膏雕像,“我都做。”这北京爷儿们。
我挑了只瓢,葫芦在水里煮半小时才可以将内壁处理干净,要大锅一口,开口太小的葫芦也不好弄。想工艺精致,需要更长的时间和足够的耐心。
他主动提出帮我打磨我选的瓢,又在手柄处穿孔系了根麻绳。
故事就是这样。
“那么,”我问,“你回去后有煮一下葫芦吗?开始用了没有?”
“没有唉,那只瓢,有缺陷,手柄因为没有封口,水会反向流出来,需要再加工。总之,买回来的只是半成品。”她补充了一句,“当然价格便宜,只花了15块钱。”
风荷因为占了便宜正在那里美滋滋的以至于忘记了要听故事,也好,随她去罢。
我却想着,厨房里挂只瓢就算不用也是赏心悦目的,总比摆上法国人做的榨汁器强。

7.风荷问设计
我人现在在北京,风荷说,回头有故事讲给你,她知道我爱听什么。
我每每向人介绍,风荷是作家,她大笑,码字啊,什么作家,一边从商一边码字。她眉宇间有英气,虽然眼神腼腆。我二人互相学习着对方,我学她的写作,她学我的设计~呃~思维,因她会想怎么以不同的创意方式编织写作的结构和文字。
“你那咖啡馆,像工作室啊,有没有人问过你关于设计的话题?”
有啊,我瞬间想到一人。“我讲给你听。Hey, wait,你许诺过我什么?”
她只得先抛出了一个短故事。
是我在火车上的经历,一趟软卧改硬座的动车。
你知道我,一向,极少愿意主动跟别人搭腔,(我点头,风荷少时颇内向)。
我进到车厢,找到铺位号码,狭小空间里迎面是一位老先生洪亮的声音,他头发花白稀疏,露出泛着油光的头皮,上眼皮松松耷下,与下眼睑形成一个半球 — —
“我们两个男的到上铺去,把底下让给她们,呵呵,就我们两个男的。”他说话的腔调仿佛我们大家已然熟悉,这是很好的感觉,有助于睡眠。
依旧是整夜的半梦半醒,睡觉仿佛是体力活,我不确定是睡着了还是没有。这不是卧铺,没有枕头被褥。夜深时,开始有点冷,薄外套完全裹紧还是觉得寒气侵入腰背。我想到上铺的老人家,他靠近出风口,不知道会不会受凉。
我大概还是睡着了,醒时已天光大亮。困,不想起。老人先下铺,其他人陆续起身。一阵收拾停当后,老人开始启动健谈模式。
先介绍一下室友 — — 我的对面是已退休的女工,浙江人,去北京参加亲戚的婚礼;她身边是一白面戴眼镜儿90后年轻男子,我们聊天的整个过程,他完全是“不在场”的状态,所以可以在场景中删除。
“你是做什么的?”女工问。
“我个体户啊!”老人仿佛一股怨气在胸。“我们年轻时家庭成份不好,没有机会做别的,只有干个体。你看我,这么一把年纪,快70了都,还得四处奔波。”
“那你做什么呢?”女工继续着她的好奇心。(其实我也想知道,举止面相看起来,老人像工程师。)
“做工程呐,我们有自己的产品,我一人十几项专利,业务做到国外,人家总统都接见。可就是辛苦,下了飞机,没人接。”他语调一波三折,由骄傲转而伤感,然后是懊悔和埋怨。“儿子千万不能富养,长大了不孝,平日里电话没有一个,更不来看我们。”
老人的儿子在上海,“结婚时房子车子给他们买好,后来说房子嫌小,又买了一套大的,在上海最好的住宅区,买得早,当时房价还只有一万多,今天不对了,涨了多少的。”
啃老啊,我立即得出这样的结论,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一对年轻夫妇,老人嘴里的被娇惯坏了的两个年轻人,却都是极能干的高级白领:妻子在互联网公司,月收入超过4万,丈夫则服务于世界知名的广告公司。老人惊讶我为什么会知道这家公司,我猜想,做父亲的并不十分了解儿子的工作,儿子大概甚少有时间和意愿去主动了解自己的父亲。
以父辈的支持和这对夫妻的收入,可以在上海过上体面生活,然工作节奏和压力之大也是可以想到的。
“38了都,还不打算要孩子。”他盼着抱孙子。
“我们个体户一个啊!没办法啊,只有辛苦靠自己。”个体户的身份似乎是他一直的心结。
“辛苦是辛苦了些,你也是有成绩的。”女工说。我也点头附和。
这句话起到了些许安慰的效果。
“哎 — — ”一声长叹后是短暂的停顿。
“昨夜睡着冷吗?”我问。
“不冷,穿着这件毛衣是刚刚好。”他指指脱下的羊毛衫。北京当日室外温度最高已经超过30度,老人出差有了经验,这趟车,是硬座的价格又可以有机会躺下,还省下一晚的住宿,不错。
说话间,车子到站。
出站时,我看到老人套上了外衣,北京的早晨略有一丝凉意,他站在两件行李旁,点着一支烟,面色凝重。我挥了挥手,他冲我点点头。
辛苦的工作即将开始,站台外,他有人接。
……
该你了。
我于是开讲。
88年的年轻人,黑底细白点的衬衫,黑框眼镜儿,面色白皙,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儿,曾经到过我的店,问我,你是怎么理解设计的?
我后来感觉他有点像我一个学弟,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
你学弟是怎样的?
年少时是工作狂,语速快,不用说是很优秀的,现在做到跨国公司里职位和薪资不可能再往上了,开始转向跑马拉松。
那么这个年轻人也是这样吗?
那倒不是。不过,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倒也是极特别的人物。
可以讲多一点儿吗?
暂时不行唉,要回了,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
你这家伙,吊人胃口。
改天吧。太晚了,今天。

6.For Hona
这是萧索的春,大风吹,花瓣昏昏然飘落满地,枯藤抽出的茸芽,令人不忍触碰,高处一串紫色花,通体纯净地要迎接日光沐浴,无奈春光吝啬,瞬乎躲起,一任冷风摔打娇嫩。
风荷第二次来时,状态明显好很多。
我引她上楼,两人落座。
咖啡还是茶?
她不好意思地浅笑,绿茶就可以。
那天,她说,是我失态了。
没什么,我只被你催眠了,挺好,我笑。
说来你也许不信,最近的低落连我自己都觉蹊跷,她有些犹豫,停顿了一下,忽而问起 — —
我们有聊过小时候的事吗?
我努力回忆着,好像没有…哪方面的?
她于是开始讲述自己幼时遭遇的灵异事。
我希望我没有遗漏太多,我听人讲故事的时候,时常无端地思绪飞扬过了头,这个习惯很不好,等拉回来必定是误了一些片段,又不能打断请人家重述…所以,如果记忆有差,风荷,你不要怪我,读者你们也就权当小说念。
“我还很小的时候,住在乡下的外祖母家,我是跟着我外祖母他们长大的。”
我心里于是存了疑问,走神了几秒,赶紧继续听下去。
“一天,外祖母他们去田里干活,我一人在家,突然听到门边上有动静,我想要打开门,竟发现是一条极粗的蛇,直直垂挂在门外。”
她用手比划着,我暗自里紧张起来。
“别看我那时年纪小,却并不知道害怕,反而很淡定喊邻居帮忙,将那大蛇赶走。”
我想我必定是漏掉了细节,我无法描述蛇是如何被赶走的,(风荷你有说吗?) 我在乡下也见过蛇,思绪便飞了,或者潜意识里是想避开听这一段,因为基督教里,蛇是撒旦的化身。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终于开了门,想跑出去告诉我的外祖母,我那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保护他们,我怕他们受到伤害。”
“我拼命地跑呀跑,穿竹林,过小桥,不料半路上又遇到一条,是另外一条,我勇敢跨过去,飞奔到高处一块空地上,当我气喘吁吁站在那里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我来不及想乡下为什么那么多蛇,江南自古蛮荒,蛇虫百脚甚多…风荷显然是讲故事的好手,她声音温和有磁性,节奏舒缓而不失张力,令我好奇后面发生的事。
“我站在那里,一束光,仿佛来自不可知的宇宙深处,像是只有我才看得到,它将我笼罩,我身边四周都是光,仿佛魂灵被呵护拥抱,我躺在光的怀抱里,这种感觉着实奇妙。”
“我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估摸着在此处耽搁很久,因我回到家中,外祖母已经开始烧晚饭。”
“我身上隐隐发热,昏昏然卧于床,几日后方才恢复,这便是我幼时的一段奇事。”
我能接收到风荷气质里颇为灵性善感的信息,她那诚恳的讲述令我不忍疑心故事的真实。更何况 — —
我并不认为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有多重要。我会比某些人更多生活在虚幻里,风荷大概更甚于我。虚幻乃是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或可认为是生命的映射。虚幻与想象力和感受力相关,且因人而异。倘若你疑心于虚幻,或可以同样之力疑心于真实。人皆以为眼见为实,实中却有极大程度的虚,纷纷扰扰,陆离斑驳。
“那么,你情绪低落的原因却又是为何?”我追问。
“我最难过的那几日,正获知朋友遭遇不幸的消息。”她开始心痛地要含泪了,眼睛里更多的光亮。“我有时想,大概是她不舍离开,她实在太年轻了。就在不久前,她还打过越洋电话给我,告诉我她现在生活得很快乐。”
我扶风荷走到运河边的窗前,大风吹散了乌云,黄昏的天空一片纯净,两岸的红色灯笼倒映着运河的水,渐渐淹没在无边的模糊里。
For Hona.

5.没来由的……
我是在伦敦认识的风荷,我旅行至布拉格曾给她写过一封信。
为令读者了解我们之间的友情,作为背景资料,我且将信附上一部分:
“风荷,想讲给你听布拉格的旅行。
我是预先在网上搜合适的 hostel,这个叫作 boathouse的旅馆因为 rating排第一吸引了我的注意,好生浪漫的名字。未曾想火车下来后寻了很久,离市区好远,公交下车后又步行了一段,黄昏时才发现了指示牌,定下心来,顺着路标方向走,穿过一片高尔夫球场,天光暗下,心里有些忐忑,遇到几对来这里做轮滑运动的年轻伴侣,正要收拾行装开车回去;再往前,是一条河,映射着岸上寥落的灯光,一片树林缝隙隐约拼凑出一幢建筑,窗口亮着黄色的灯,猜想这就是 boathouse了,果然不错,门口遇到美国来的男孩子,帮我把行李提上了楼。
旅馆老板是两个中年女人, 一个瘦瘦高高,一个略显矮胖,难道是灯光的缘故,女人的脸色竟是有些泛青的。风荷,你不知道,见到她们,我有不安的感觉,虽然房间干净,床铺柔软,粉色的墙面上满是旅客留下的感谢赞美的话,窗外是大片黑色树林。
……
我的室友是一位漂亮的美国女孩,在罗马学习政治学,我们聊到很晚,她选择政治学是出于探索知识的渴望,可她将来并不打算涉足政治,因为觉得很阴暗,她想从事和艺术相关的事业,在罗马也选修了歌唱、绘画等课程。这令我回想起曾遇到的一位叫 Peter的本地男孩儿,喜欢摄影,年纪轻轻,已到过很多国家,除了在伦敦半年,还去过蒙古。风荷,在那一刻我是有些羞愧的。他说计划今年到新西兰边打工边学划水,一年后再继续学校的课程,我蠢到会问他为什么到新西兰去,他说在那里学划水是他的梦想,就这麽简单。风荷,你听到这里,该明白我为什么对你讲述这些,苦闷与眼泪不该再有了吧,你若想做,除了自己,又有谁可以拦得住呢?
风荷,忘记是在哪里,偌大的世界,我竟又见到了那美国女孩,熟悉的感觉仿佛是我见到了部分的自己,你多出去走走,便可以惊异地看到不同的你,而我,又会在哪里重新遇见你?”
……
多年后的今天,其实是笛子先生的故事被她无意间看到,网络真是神奇,中断的联系因为一篇故事而复苏。没有事先联络,(她秉性如此),她就这样来了,也是我们有缘,我重又见到了她。
她如今在苏州边上,(她是不喜刻意做广告的人,我便不在这里透露她的行踪),就像我决定开一家咖啡馆,她也在经历了诸多心灵的坎坷之后开始了新生活,她与朋友合作经营农庄,那是一片水草丰沛之地,三层楼的老宅,经了她的手,是无需言语的惬意安宁。
你在她身上看不到太多改变,在英国的十年反倒令她更有别样的东方韵致,她长发束在脑后略偏一侧绾起发髻,施了淡的脂粉,点了浅绛色的唇。
虽如此,却掩饰不了她的疲惫。我们寒暄了几句,她有些不耐烦草草略过往事。
我找到你,她说,很抱歉。
这几年在伦敦,我就有间歇性的心悸症,找不到在身体的哪里,只觉胸闷,呼吸困难,乏力,胃里一团的烧,有呕吐的感觉,心要滑入谷底,是压抑下的喘息,是要眼眶里湿润,但明明又没有…我,是中了毒了吗,是哪里的没来由的难过啊。我以为回来会好,初时确实有一些改善,然而完全的治愈是没有,有时甚至于更加严重。我无人可诉,有了你的消息,就想过来看看你。
我有被信任的感动。
“什么时候会发生?”
“不知道…很容易就…滑落沉沦下去…”
她声音渐渐小得我听不清。
有茶可以,有茶喝吗?咖啡很好,不过这么多年,情感上还是更依赖茶,好像身边许多信基督的人,却还是佛教更能令我亲近。她抿了抿唇,我递茶给她,是我炉子里烧的黑茶,我习惯加一点蜂蜜在里面。她双手捧杯,我看着她,我知道温热透过紫砂暖着她掌心,她鼻子凑近杯边,茶的气息熨贴着她额前的愁云,她似是感觉好一些。
“我爱这个,茶会安抚人心,但还不够,你也许不相信,绣针是更加有用,很奇妙,我做了很多,没有感到枯燥,累了我可以睡得着,”她说,“你也可以试试…在伦敦,很多时候,我是靠这个支撑下去…”
又是长长的沉默,“这里灯光很好”,她环视一周,眯起眼。
“我,是在做梦吗?”她开始伏下身枕着左臂,懒懒的。
“有趣的是,没有它,”她自顾自盯着杯子里的茶,嘴角一抹微笑,“我竟无法做出东西”。
我坐在她对面,重新看咖啡馆里的光,光晕似是雾气上升,不觉眼皮沉重,可惜无法就此睡去,我确乎许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4.笛子先生
我们对面的笛子,他那天是瘦肖着边吹笛子边缓缓踱进我们店的,面包妈妈说。“瘦肖”是我加的,他脸上的皱纹几乎是贴着眼眶和颧骨。“他预备着穿汉服在门口独奏,为自己的店做宣传,过来咨询我的意见,好像他是在一个什么汉服的群里头,家里存有汉服,不过我是建议他换成长衫的。”
笛:我个子不高,穿长衫怕是不好看。
面:以前人家不都是长衫嘛。
笛:那我找个礼帽戴戴。
面:你戴礼帽不一定好看。
……
面包妈妈兀自里忙去了,无暇照顾笛子。
笛子先生在我家草台斜对面开着婚庆公司,没有挂牌,像是藏着掖着,门口又设着卖袜子的摊儿,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屋子里渗出彩色的光和悠扬笛声,仅此而已。他说他从未做过一单这条街上过路人的生意,都是通过熟人介绍维持着营生。
我喜欢笛子先生。
他时常微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早几个月在门口打磨店里的竹家具的时候,他从小楼里出来,凑上前搭话,告诉我笛子是他吹的。真的吗?我夸张的表情仿佛是恭维,其实心里颇为失落,理论上,那楼里本该走出一位女子的。真相总也不是如你想象的那般模样。我勉强调整好心态,逐渐能够习惯他的人和他的笛声。
南下塘的昼夜因为声音的不同成了两个世界:有笛子先生的午后,尤其天气好时,雨天其实也不错,笛子混着细密密的潮湿,在深巷子里愈发是江南的感觉;夜幕之下,有麦克风扩散开的唱老歌和戏曲的老人家,老人散去,接力的是卡拉OK飙高音的酒醉男女,霓虹的游船突突从窗前路过,会吓一跳,仿佛伸手出去摸得到,光透过窗棂映得满屋子的蓝。
白色炉子上烧着茶水,有好听的响声,浅土色陶壶下的红,忽隐忽现。
笛子先生原是某纺织机械厂的职工,负责厂里的文宣工作,是出出黑板报,动动笔杆子的那种。十多年前国有企业改制,笛子下岗,不得不设法另谋出路。笛子两次谈起过去的时光,那大概是他所怀念的体面工作和悠闲生活,吹笛子,那个时候,不过是他下午3、4点钟下班时的休闲方式。说话间,他眼光迷离,眼角的皱纹更加深了。
这时节阴雨缠绵,偶有暂歇时,以为放晴,摆两盒鲜花在门口。只吃饭的工夫,雨又下来,洇湿了花盒,懊恼中不得不收拾起纸盒丢掉。垃圾房正在我家对面,笛子先生家的旁边,但见笛子正欲伸手取我刚刚丢的盒子,见我来,不觉紫涨了脸,身体收了回去…
不觉水已开,关火,提壶泻水,茶是昨夜的正山小种,还可以喝,饮罢依旧唇齿含香,伴着春雷的雨,微凉的天气,这是最安详的时光。

3.炒飯
说写东西完全没有压力,仅仅出于兴趣,是情感的自然流露,那一定不是这样,不过我有写作的习惯,表示对周遭事物并不麻木,我甚至怀疑自己开咖啡馆潜意识里是为了认识有意思的人,为写作累积素材,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比较可以畅快写东西的时候是七、八年前在国外,我想写谁就写谁,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反正他们既看不到也看不懂;这里就不行,有一些顾虑,怕无心伤害到谁谁谁。比如写咖啡馆故事,藏了很多,有的涂抹了数笔,有的堆积在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合适拿出来。写黄先生是坦率的,他不计较。他说自己归隐乡里开餐馆时要请我为他写自传,呵呵,你和面包妈妈,他说,这个咖啡馆,我觉得亲切得很。我听了超级感动的。他前段日子重新现身,一位热爱美术史的大一女生难得遇上他,两人有一席持续约略两个小时的对话,颇有趣味:黄先生是一味鼓励对方勇敢发表个人见解而不惜放低自己的;那长发戴眼镜的女孩声音清亮,言语单纯执着,实是远胜当年内向的我。我们这一代,身上留有后文革时代的Tattoo,不晓得什么时候头顶上方就蓦地出现大片乌云,止不住的雨水泄下浇得人满身满脸狼狈不堪,却又无法在日光下晾晒干净,最多风口里吹一吹,可以找得到沉默的借口。
前文提过,南下塘的地段周围原住民多,集中着老的社区和民房。通常,傍晚六、七点钟的样子,是居民走出家门散步消食的时间,中老年人居多。
某一天,一位进店的客人,书卷气,衣着精致,面貌端庄,慢条斯理讲述了自己的一段往事。
这是我极尴尬的经历,她说。
有一年,我带着儿子去北京旅游,一并探亲访友,跟亲戚一处免不了外出就餐聚会。亲戚邀请我们去了一个看起来并不那么奢华的餐馆。
她补充说,虽不奢华,但细节无不讲究,店内客人不多,安安静静,今天回想起,它并不似一般餐厅的样子。
亲戚点了一份炒饭,是那种大份装的,当然还有其它的菜,菜式不多,我的儿子很喜欢吃那盘炒饭,难免多吃了些。
我临走前按礼数是想着要回请的。就问说在哪里合适,京城我们不熟悉,自然而然想到那个餐馆,儿子又馋那里的炒饭,便告诉亲戚我们还去原来的餐馆,亲戚一再推托说换一家吧,换一家吧,我依然坚持。
就这样,我们再一次享用了炒饭。
我下楼结帐,收银员拿给我账单那一刻,我到今天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脸涨得通红,问是不是哪里算错了。
发生了什么?我问。很贵吗?
你猜多少钱?
几千块吧。
不是,是五位数。
……
我查看了账单,最大的一块是炒饭,你猜多少,一万多。
这太荒唐了,什么炒饭这么贵。
松茸,是松茸炒饭。
我点头,原来如此,就算是也不至于啊。
客人说,我原来对松茸一无所知,查后才知道个大概。
那后来呢?
我只能刷卡,但是我的卡出了问题,只好打电话给我的儿子,叫他悄悄下来。
他一定很意外。
是的,他几乎跳起来,说,妈妈 — — ,回去你要还我的 — — —
读者大概可以猜到随后我问了客人一箩筐问题。
比如,菜单为什么没有明码标价,亲戚为什么不讲明炒饭的价格……
我更多的疑问在前一个,至于第二个……
我转头望着窗外,开始沉默不语。

2. 黃金融
有段日子没写东西,身体的原因,喉咙完全失了声,和朋友家人交流也需要手机传简讯,躺床上不能干别的,就把拖欠的英文译稿勉强校对完邮寄出去,今年应该是很快可以看到成书了吧。
这是我做咖啡馆之外的一块生计,借以维持对英文的感受力,不至于荒废掉。
咖啡馆到今天已有两月,我一直觉得因为其中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渐渐地成为朋友,有一些朋友的经历完全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力。
黄金融就是其中一位。
他第一次进店,说是因为门口的文竹,说它姿态有意境,暗夜里,一束光落在细腻纤密的枝条上,确实美妙,我就记得他穿过廊道,一面走一面回头望,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然后,第二次,也不知是隔了多久,是晚上,他径直进入,坐在靠水边窗台的座位,我们开始了第一次的聊天。
我问他职业,他含糊说啊我是徒步的。我就刚开始当真以为他是做徒步运动的 — — 他面貌英俊,全身户外装束,背着双肩背包。再聊多一点,渐渐明白,他每日里徒步穿行于这个城市,南下塘是他经常造访的地方。
你为什么经常来这里?于是,他开始如数家珍般讲述咖啡馆所在的这个古老地段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我无法完整复述下来他的讲述,他普通话里夹杂着当地口音,我略知一些本地史,大概可以重新连贯起来一部分内容。
你当无锡是什么地方,无锡的梅村那里是吴文化的发源地。他开始讲泰伯。泰伯、仲雍二人是亲兄弟,生父即周朝太王古公亶父。本来,泰伯兄弟在古公亶父去世后应该依次继承王位。但是他们看到父亲特别钟爱第三子季历的儿子姬昌,即后来的周文王,况且姬昌的确有超人的才能,因此决定主动把继承权让给季历。然后由季历传给姬昌。后来,古公亶父等人接二连三地要他们继承王位,他们都坚辞不受。为了断绝别人拥立他们的念头,泰伯、仲雍便从陕西歧山周原居地率领部分周人向东南迁徙,最后定居于无锡东南梅里(今无锡新区梅村)一带,断发纹身,遵行当地落后民族的习惯。周部族的人们见他俩意志坚决,就只好拥立季历和姬昌。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泰伯让王”的故事。
泰伯定都梅里后,大力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生产,相传泰伯开凿泰伯渎,俗称伯渎港,那座桥称为伯渎桥,人民世受其利。泰伯无子,卒后由其弟仲雍继位。周灭商后,仲雍孙周章被周王朝封为吴国君(子爵),列为诸侯。后人尊奉泰伯为吴国及吴姓的始祖。
黄先生所提的伯渎桥就在咖啡馆旁的不远处,据史志所载,伯渎桥是位于清名桥东南,泰伯率众开凿伯渎港与运河汇流处的一座砖砌拱桥。他后来反反复复讲到的一句话是,你咖啡馆开在此地,每天都可以吸取这深厚历史文化的养分,得到灵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一双眼睛似乎总是不那么舒服,常常眯起,有时会用手揉搓,或是头向上扬起,闭起双目,摇头晃脑地说话。我心里猜测他应该是电脑看多了。他大概有一些阅历,言辞虚浮夸张,不过,我脑子里挣扎了一下,还是得出这样的结论 — — 这个人有点儿意思。
然而后面,我们开始熟悉之后的深聊时,他的故事实令人匪夷所思。诸位看官,怕是你们若在现场,也必不敢轻易相信他的凿凿之言,欲知详情,且听下回。
……………………………………………..
读者可以发挥一下想象力,70后的黄先生,那么应该是大约20多年前,英俊少年黄金融开始了他的初恋,他说得含混粗糙,有不愿触碰的墙,我不便追问,但凭着初恋失败对他的打击之重,可以想见他第一次情感投入的完全彻底,他打架,逃学,离家出走,睡过桥洞,流浪街头,他说他那时真是堕落了。
青春时期的堕落是怎样的痛,人人大概都以为自己会懂,或者有过相似经历的人都以为经历过必然还记得,然而伤痛会结痂留下疤痕,光阴又令疤痕一天天淡去,病愈之人想要重新忆起病榻上肉体所受的折磨会发现如同患了失忆症,怎么也记不真切。
我不知道这段经历对黄先生影响有多大,不过,20多年后的今天,如果我没有记错,皮肤已略显松弛的他说过前后矛盾的话。他后来顺从父母之意娶妻生子,他说他的妻子并非他的真爱,不过有一天,他又说,我的妻子深深地爱着我,而我也深深地爱着我的妻子,这令人困惑的话却也可能是他如普通人一般真实的生活,平淡又真实的生活。
不过,和大部分人不一样的是,黄先生的生活远没有那么平淡,在我们聊天的第一晚,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大概也是我所知道的他第二次踏入咖啡馆的夜里,他会在某一段时间频繁出没南下塘,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我不留意的时候路过或是进来过,他说,我不久前结束了前缘,你们都是我的后缘。
什么意思,我陷入茫然。
就是我和我的家人朋友已断绝往来和联络两年。我换了手机号,他们找不到我。
难道这两年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见?
不见。
他说他在决定做这件事情之前和儿子谈过,他的儿子理解他,他的家人也,我想也只能接受,他如今独自生活。
我下次请你和尤姐(面包妈妈)吃饭,不过我没有多的碗筷,你们自己带来。
我胡乱应着,脑子有点乱。
我稍微梳理了一下他的生活,他说靠做金融解决生活问题,我对这个领域知之甚少,他甚至在一开始要雇我做他的金融助理,他的眼睛很可能电脑屏幕盯太久受了伤。我会培训你,他说,你不懂没关系。我还有更大的事业在后面。
他除此之外大概是没有其它收入,徒步就是他生活的日常,是他的修炼,这当然也省却了交通开支,我猜他是计算过有多少钱过多少钱的日子。除了徒步穿行,停下来和象我这样的店主聊天,他说他在巷陌之间找寻高人,然后恭维道,我不是找到了你,还有孙老师吗?他除了这些,每周另有一件事就是去寺庙里做义工。他行为举止里似有出家人的状态,但他又否认自己是佛教徒。
黄先生在我们彼此熟悉之后成了草台的常客,他露面的频次增加,并不令我对他了解更多,我想我也只是俗人一枚,而他依旧在迷雾之中,冬夜里衣着单薄着隐去,蓦然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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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年关,南下塘依旧是晃晃悠悠的节奏,虽如此,也能嗅到年的味道,可能是对面半条街的住家带来的,这里还留着不少原住民,非常友善淳朴。我问对面左手边大爷要过钉子,他的隔壁是在自家开着婚庆公司的笛子先生,一位瘦肖的中年人,过去的职业是一家老厂的宣传部主任,一把竹笛吹得人柔情万千;我没问过我对面的邻居是做什么的,但也是借给过我工具的热心人;再旁边,是一家杂货铺子,我记得是问他们借过手电筒,又常常默默帮我收快递,主人养的小泰迪偶尔会在我家门边留下一小坨便便,听笛子先生带着诡异的神情小声说,杂货铺的老主人最早是卖丧葬用品的,而我家草台,过去则是豆腐店,我听了欣喜不已,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先打住吧。
糟糕的雨雪天气持续了一周,这是今冬第二场雪。我和面包妈妈有一天忽然意识到,黄先生已经消失了将近一月了。
他说我有可能会突然消失掉,谁都见不到我。我想在“见不到我”的前面加“再也”,觉得不合适,他是我的读者,看到了没准儿会有压力,可能为了成全这句话真的就此消失掉也未可知。我和面包妈妈一起去吃蟹粉小笼的路上聊起他,看来他做人没有那么失败,他在草台留下了什么呢。
面包妈妈不知道的是,我有一天中午跟贞良在“子子馄饨店”吃饭时偶遇到他,他独自一人在靠近门口油腻腻的方桌旁吃着简餐,我有些意外,这个人,白天也在这一带,他一天走的是什么路线啊?
我们在靠里的座位坐下,他吃罢纸巾抹着嘴蹭过来,大家干聊了几句,然后他说,你吃饭左胳膊要放到桌面上,又嘟哝了一句我记不住的话,总之就是我的左手不能垂到下面,必须要放到台面上,而且扶到碗。话没错。我只不理。他随后替我们买了单。第一次这么大方呵,我哂笑。我口袋里就这点钱,他翻了口袋把几张票子掏出来给我们看。
面包妈妈买了五条鱼,先是两条,后又添了三条,我养泰迪,第一次养鱼,可能小时候也有过不成功的养鱼经历,这五条希望它们好好活下来,我看鱼,象看着我的泰迪,只摸它们不着,不过宠物的感觉都是有点象。
黄先生后面的故事很难写,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一下子抖出来的信息我至今没有消化掉。
Ukulele故事里提到的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其中一个就是黄先生,他们讨论的话题面包妈妈后来告诉了我,令我大为感动。我当时视觉和听觉都集中在Ukulele上,对两人的争论完全处于忽略不计的状态,面包妈妈说,两人在以极高分贝脑暴咖啡馆的未来(“脑暴”是我的表达)。黄先生后来严肃而正式地约孙先生和我,一起探讨咖啡馆何去何从,商业上他们都有影响到我,但最难得有这些朋友,好像一群人走夜路的感觉,总可以互相照应扶持,不孤单也不会害怕。
黄先生时不时会讲到他徒步行走的所见所闻,他会很自豪地大声说,有谁比我更了解南下塘,每到这时,我只好甘拜下风,车来车往的节奏城市的细节转瞬即逝,日子久了,惯性使然,就算是步行,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了。
孑然一身的黄先生有时脚蹬着春夏时节的鞋子轻描淡写带过他做不锈钢生意的辉煌过去,以及各种物质上的挥霍和精彩丰富的情感经历,我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矛盾综合体,青春岁月奔放浪荡,却又怀悲悯心,起伏不定的他瀑布跌落深潭,说已看透人间百态,世事炎凉,如今大概是要蛰伏休整,说是不久要有一番大作为。
雪已住,天气阴晴未定,无锡的冬季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
即使寒冬腊月,依旧找得到娇艳的鲜花和四季常绿的植物。
面包妈妈爱花,店里的角角落落一簇簇一丛丛的是红的紫的粉的绿的,我们一起安安静静剪插花朵,只待冬去春又来。


1. UKULELE
我的朋友慧偶然提起她喜欢UKULELE,她笑容甜美,声音也是有蜜糖的润滑,若是怀抱这种乐器,定然适合圣诞夜的温度,我们彼时在讨论圣诞夜开启的展览可能加入音乐的元素。
然后就是有一天,你知道冬夜里,南下塘清寂少人,只三三两两有附近的居民出来散步,常有撕裂的KTV越过河水撞击窗棂。两个年轻的身影,何时进门我还没有察觉到,但我听到渐近的脚步声,起身,两人从天井旁的廊道走进里间的屋内。其中一人,稍见年长些的,是带着这小巧的乐器;另一位,则是俊俏的男孩,脖子上挂着BEATS耳机,衣衫单薄时尚。
年长的男生开始聊起自己是UKULELE某社团的负责人,因为群里有人说到这个咖啡馆,就想先来看看,是否这里合适做每月一次长期活动的场地。
要喝咖啡吗?他身边的男生问。
不要。
我来一杯浓缩。
我把圆润的小杯递他。
他喝完。
忘记说了,我是要双份浓缩。
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提出要双份意式浓缩的客人。
他喝咖啡有瘾。那大一点的男生说。
我送二人出门,寒气穿透冬衣,月色清洌。
你忘记了弹一曲。
他持琴。
于是,草台屋前的老街,成了UKULELE演奏的舞台,路人驻足,没有喧嚣,静寂是琴声融融,而夜,开始变得柔软。
一曲弹罢,只令人不舍。立在门槛前,目送背影,月色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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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冬季里的南下塘,一位名字里有“冬”的干事, “干事”一词颇是有些含混,这种含混的词,我最心仪,这会避免像我这样因为对很多事情搞不清楚状况而犯一些愚蠢的错误。这一位名字里面有“冬”的干事(以下简称“冬”),在第二次光顾咖啡馆的时候,不是独自一人,和他一起来的,是位年轻的长发女子,言谈举止间略带点拘谨羞涩。
我提到圣诞夜的派对和UKULELE,她开始放松下来,大家仿佛都长出一口气,庆幸瞬间有了话题,她说她在学。
没多久啊,其实不会几首曲子,不过 — — 还有谁会来?
那么她是一定会来的。
这是草台的第一个圣诞夜,楼上是“江南手作”的展览,密密实实的90后,你从门口深入到里间想探个脑袋多少有点困难;而楼下,黄昏时分慧甜润的嗓音伴着UKULELE的琴声响起,接着是斌哥,再接着,夜幕降临的时候,冬和那长发女生一起进来,说的第一句是 — —
有琴吗?
慧的琴到了她的手里,
女孩侧身与斌坐在那叫做“竹林”的灯下弹唱,
长发和面庞罩着袅袅的光晕,
冬远远坐在天井边,
我递他一杯薰衣草,
他就在那里等,
并不言语,
他捧着奶茶像是捧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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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Ukulele是一百多年前来自葡萄牙的专业手工艺人和乐器制作家带到夏威夷的,当地人惊异于这种琴音色之优美以及演奏者手指移动的灵巧快速。Ukulele在夏威夷语中的意思是“到来的礼物” — — uku指“礼物”,lele是“到来”的意思。2014年的圣诞,Ukulele的演奏之夜当真成了草台接收到和分享出去的美丽礼物了。
这一夜,大幕拉开,一楼有“小人书”团队带来的插画展,二楼是设计展,两个展览的时间表从2014的年尾排到了2015的年初。我不知道今年的草台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故事发生,你如果那晚在现场的话……
一楼中央吧台前,两把Ukulele不知道换了几拨90后的年青人;有人弹,有人围观,沿河窗边,是一排坐着的站着的,或者跟着一起唱一起和的;吧台的右手,不知名的客人,一位中年女士,点了一杯浓缩咖啡兀自里抿着;面包妈妈楼上楼下的忙,面包爸爸,这么冷的天,拿着个本子站在巷子里邻居门口对着草台的门面画速写,然后拿来给我看;天井边,有两位本地朋友,旁若无人地因为一些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
二楼是学生们的室内创意市集,时不时有客人穿进穿出,每有销售,他们雀跃不已;更有各地返回的学长,交流每组设计的看法。稍晚时候,客人渐渐散去,彼时我在楼下,听声响便知他们准备好了为其中一位女孩过生日,楼上传来生日歌,又有掌声,嘻嘻哈哈地分食蛋糕的声音,不必去照应,二十几个青春逼人的学生在一起数个小时也不会厌烦。我把虹吸壶带到楼上,大家熄了灯,像是围炉夜话,咖啡香气渐渐溢出,充满了房间。
你如果那晚在现场,大概会同我一样心生感慨:
许多事并不是可以提前预知的,故事就这样发生了,正如葡萄牙人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简单的四弦乐器会在夏威夷扎根生长,直到今天流行蔓延到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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